唐久绥听罢笑了:“是啊,这才是第一天,时间还长。”
白僖道:“下楼吃些东西吧,我倒有些饿了。”
“我看你是急着听故事了。”唐久绥道。
“那你又不与我讲,我还不能听别人讲了?”白僖道,“反正你的故事也跑不了。”
二人说着,便一前一后来到了楼下,坐在了客栈大厅的桌前。
掌柜的随即端来了几样家常菜食,道:“二位久等了,目前小店还没有招到厨师,这都是我自己做的家常菜,厨艺不精,还请多多包涵。”
白僖眼看掌柜的上完菜转过身就朝柜台走去,没有一点要给白僖讲这欢喜活佛的意思,忙提醒掌柜道:“掌柜的,欢喜活佛你还未讲。”
“哦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做菜做的急了些,竟然给忘了。”掌柜的拍了拍脑袋,道:“成,那我便与姑娘讲讲这欢喜活佛。”
掌柜的也坐在了二人的桌子旁,娓娓道来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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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乐土,终于菡。诀别英年,浮屠乱。人间浮屠,世上狱。菡后菡后,戒疤燃。”
几个孩童跑过脏乱不堪的街道,嘴中唱着这歌谣。
孩童们从城东跑到城西,歌谣也从城东唱到了城西。
偷盗,抢劫,斗殴,党争,敲诈。
种种恶事都被这孩童纯真的歌谣声见证着。
孩子们跑着看着唱着,脸上也依旧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他们都是浮屠大乱后出生的小童,自小就认为浮屠城本应如此,天天见着这乱象,早已见怪不怪。
“浮屠乐土,终于菡。诀别英年,浮屠乱。人间浮屠,世上狱。菡后菡后——”
“砰。”领头的孩子唱着唱着,撞在了一个人的膝盖上,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男人的脸。
一张生的满脸杀气,但又笑意盈盈的脸。
其他的孩子一哄而散,只把这个孩子留在了这个人的身边。
孩子突兀想起父母对他叮嘱过,在外若是碰着了别人千万要跪下磕头道歉,别丢了性命。随即哭着就要跪下磕头:“大爷!我不长眼,冲撞了您,您莫打我!我给您磕头!”
一双手扶住了他。
那人一袭粗布的僧袍,光头在阳光下反着光,是个僧人。
他低头对孩子笑道:“你跪我作甚?”
那孩子发愣的功夫,僧人已经走远,但他的耳中还回荡着那僧人的话。
“我名为欢喜,我誓要这浮屠百姓,从此也再不用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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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初入浮屠,就直奔城中央而去。
浮屠城的最中央有一根长十余丈的大红柱子,红柱子原顶着一座小亭,名曰浮屠亭。相传是由前任城主所立,柱侧也竖有供平民上亭游览的铁梯,在亭之上可看尽浮屠繁华,百姓都当它作浮屠富裕的象征。
世道衰败后,这铁梯不知所踪,只剩柱与亭光秃秃的立着,时间久了没人修缮,亭也在飘摇风雨中坍塌的只剩个底座了。
欢喜在柱前看了一会儿,只一个纵身便跳上了柱顶,在浮屠亭原本的底座上打坐起来,口中颂着经文。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传遍了浮屠城中每一个角落。
百姓们循声而来,不一会儿在柱前便聚集了很多人。
他瞧也不瞧,只闭目颂着经,锃亮的光头映着阳光,到有几分佛陀的样子。
“臭和尚,嗡嗡嗡嗡的,烦死老子了!快给老子停下!”
“滚下来,让大爷们撕烂你的嘴!”
城中的恶人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打扰了他们作恶的和尚,纷纷在柱下骂道。
或是受人指使,或是自发前来,反正城中的恶棍流氓集合了个遍,其余的百姓骇的纷纷向后退了十尺,不敢再靠近他们一步。
欢喜的经还未诵完,他对于这些辱骂充耳不闻,经声源源不断地传入百姓的耳中,让人们感觉心神安宁。
“奶奶的,老子们叫你,你装听不到。好!好!好!臭和尚你等着!”领头的恶棍吩咐手下拿来斧锯,准备亲手拆了这残缺的浮屠亭。他朝手中吐了两口唾沫,拿起一柄刃口闪着寒光的斧子,恶狠狠道:“我把这破柱子砍断,不信你不下来!”
“砍!砍!”一旁的手下大声起哄道。
斧刃被高高扬起,一挥而下,却并没有砍进柱子中。
“施主,这柱子也不会说话,你何苦连累了它。”欢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恶棍头目身侧,一只手轻轻抬住头目的手臂,头目发了狠,更加用力了一些,那只手却依旧纹丝不动。
百姓们也十分惊讶,这和尚已经下来,但诵经声却绕柱不褪,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感叹着和尚的佛法高深。
头目向后退了一步,他毕竟也只是个普通人,方才见和尚不动声色便阻挡住了他全身的力气,心中略微有些忐忑,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贫僧法号欢喜。”欢喜双手合十,答道。
他的声音依旧不大,但在场的所有人——不,是这城中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誓渡浮屠众生欢喜。”
“嘶——”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该是什么样大的口气?渡浮屠众生?
“哈哈哈哈!”在场的恶棍们纷纷大笑起来,更有甚者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是哪方高僧。”头目面目可憎地狂妄笑道:“原来也只是个会说些空话的骗人和尚。”
欢喜微笑着扫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这才问道:“这位施主的观点倒是奇特,还请您说说,这空话是指?”
头目奸诈的笑着,粗犷的脸上满是促狭,在来此之前,是城中的大人物吩咐他狠狠的整这个和尚,听罢欢喜的豪言壮语,他突然想好到底该怎么刁难这个和尚了。
“你说说,老子算不算浮屠众生?”
“自然。”
“那老子现在就不欢喜,你怎么渡老子?”
欢喜毫无惧色,依旧笑道:“施主可以说一个使你欢喜的法子,贫僧可助你完成。”
“要让老子欢喜,也好办。”这头目道。
“只要你不还手,乖乖让老子砍你三斧子,老子就收回原来的话。”
围观的百姓都惊了,三斧子?这摆明了是要砍死和尚啊,这和尚能答应吗?
数万人聚集于此,此刻却都鸦雀无声,明知这恶霸是欺辱和尚,但也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个不字,人人心中只想着这恶霸出了气最好散去,可别牵连到自己。
以前也不是没有人说拯救浮屠,但前一天刚出了头,第二天便被恶棍找上门去,还未有所动作这些人便骇的屁滚尿流,久而久之就再也没了声响。
浮屠这座城啊。
没救的。
百姓同情和尚之余,也绝望地叹道。
欢喜道:“施主要欢喜,贫僧便让您欢喜。”
说罢,他盘膝坐在了地上,微笑道:“请。”
“什么?”头目本想着吓吓这说大话的和尚,让他在百姓中出出洋相。谁想到欢喜还真的答应了下来,倒让他十分惊讶,不过这头目心狠手辣,恶事做绝,也自然是下得去手的。
“这可是你说的。”说罢便举起了利斧,朝欢喜砍了过去。
“呼——”斧子划出了破空声。
围观众人皆不忍心看这惨状,纷纷偏过头去。
“噗嗤——”头目一斧砍入欢喜的右臂,鲜血溅了头目满身。
只是这欢喜的血,却不是与常人一般的红色,却是圣洁的暗金色,像极了浮屠繁华之时满城鎏金的屋顶。
“活佛啊!”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高声道。
“不准出声!什么活佛!你们也想被砍死吗?”恶棍们纷纷威胁百姓道,百姓也只好忍气吞声的看着恶棍头目与欢喜。
欢喜满面慈悲,轻声道:“施主,还有两斧。”
“装神弄鬼,看老子不砍死你!”头目大喝一声,第二斧挥出,砍在了欢喜右臂相同的地方,发出了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想必是砍进了臂骨中。
头目拔出斧子,发现沾着金色血液的斧刃都微卷了几分。
“还有一斧。”
欢喜沉声道。
头目心中已骇然,见过不怕死的,可他从没见过胳膊都快被砍断了还面不改色的,“这和尚怎么……”
金色血液从欢喜的伤处汩汩涌出,把周围的土地都染成了金色。
百姓中又有人骚动起来,一时间“活佛,活佛”的喊声四起,恶棍们怎么威胁也都制止不住。
头目心一狠,决定这一斧就砍掉这和尚的脑袋,斧子被他高高的举了起来,他用双手持斧,这一斧,定要比前两斧凶狠的多。
斧落时,头目看到了欢喜的眼神,他满目悲悯,面带微笑。不知怎地,头目往欢喜脖颈处去的斧子拐了个弯,又朝着已经挨了两斧的右臂飞去。
右臂应声而断,掉落在了他的粗布僧袍上。
欢喜突然发出蕴着佛法的一声大喝:“施主,何不向善?”
这声厉喝让头目当场怔住,他此时眼中已经满是泪水,愣了许久,他缓缓地伏下身子,跪在了欢喜的面前,捧着那条断臂,缓缓道:“活佛……”
欢喜笑问道:“你跪我作甚?”
头目看着他,只感觉欢喜看他像是看一个孩子。
“活佛!”人群中不知谁起了头,发出一声大喊。
“活佛!”数万浮屠百姓纷纷大喊。
“活佛!”整个浮屠城都回荡着这声大喊。
浮屠百姓的骨气重燃,他们打开门窗,走出家中,不计较自己的生死,面对着兵戈发出怒吼。
士兵们无不骇然,败下阵来,百姓们就这么闯入戒备森严的主城里,在酒池肉林中抓出了几个正在享乐的罪魁祸首。
欢喜断臂,点醒了浮屠众生。
他们从未失去自己的勇气,只是这份勇气埋得太久,埋得自己都忘却了。
欢喜流出的佛血像是火油,浇在了百姓的心头,点燃了那把名为勇气的火。
火烧的猛烈,一下子便焚尽了浮屠的黑暗。
尘埃落定之后,人们纷纷拥在欢喜身前,有医师忙上前为欢喜包扎伤口。
“活佛,你可真是浮屠的大救星。”
“活佛,这些恶棍欺压我们甚久,您说怎么处置。”
百姓们押着平日里在浮屠城中嚣张跋扈的恶棍和造成浮屠城四分五裂混乱不堪的大臣们,问欢喜道。
“放了他们吧。”欢喜道。
“放了他们?”
“他们已经失势,再也没了作恶的能力。”欢喜单掌竖于胸前,又道:“此时你们得了势,再去欺压他们的话,与他们之前所做的又有什么不同呢?”
“感激活佛。”恶棍们也纷纷跪伏下去,不断朝欢喜叩头道。
“莫要跪我,也莫要跪人。”
欢喜留下一句话,便朝城外走去。
“活佛,你要走吗?我们该去何处寻你?”有人问道。
“我每月十五会再前来讲颂佛法,不必寻我。”活佛缓缓行着,声音平淡,没有回头。
“活佛,我们该怎么感谢你?”有人又问道。
欢喜听到此话,停了步子,但仍未回头。
“如果真要谢我,那便……”
欢喜终于回了头,嘴上挂着一抹笑,脑中想起了一个女子。
“便在我前来的时候送我一朵菡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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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缓缓讲罢,已是泪流满面。
“姑娘,我有些失态,对不住。每次想起活佛的所作所为,都甚为感动。”他擦了擦眼泪道:“二位用餐吧,我就不打扰二位了。”说罢,掌柜的便进了后厨。
白僖沉思许久,道:“欢喜活佛为浮屠断臂,这等慈悲之心倒是世间少有。不过我尚有一事不明。”
“哦?何事不明?”唐久绥摇着折扇问道。
“这活佛说到底,也只是仅仅断了一臂,也并未朝浮屠城的百姓施什么法,百姓怎地突然会有这么大的力量?”白僖黛眉微颦,疑惑道。
“不,他施了法的。”唐久绥道:“他施的法,与把天城挪到天上的那位皇帝施的法也不遑多让。”
白僖看着唐久绥,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活佛施的这法,倒也不罕见,名为勇气。”唐久绥说着,心中也感慨万千,四魂界这个充满绝望的地方,又何尝不像活佛到来之前的天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