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阀门口的水还在倾泻而下，水柱冲击在水面上的声音，也因为不断靠近的距离而变得缓和许多。
水位已经到了莫小陆的腰部，莫小陆回头看着因为身子滑下去，只露出一个头在水面之上的赫连川，想转身去扶起他，可是双腿像是打了桩，动弹不得。
不出几分钟，这水就会漫过赫连川的头顶。
“赫连川……”莫小陆暗哑着嗓门在喊。
赫连川闭着眼睛，靠着一种虚无缥缈的意识在支撑着，不让自己身体完完全全滑下去，可是他也只能做到这样，再站起来，却怎么也不能。
裴菲菲坐在铁网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左手捂着小腹，可仍旧挡不住殷红的血往外冒出来，一半的身子被蓝光照着，嘴角溢出笑容，低头下，视线碰到莫小陆的时候，勾了勾唇角，与她打了个无声的招呼。
然后越过莫小陆，径直落在了她的身后，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身上，最后回到墙面上那个把手上。
咬咬唇，挣扎着起身，可是浑身无力，只能一步一步蹒跚着挪动，拖出一条血痕，那血水都透过铁网滴入水池中。
一滴，又一滴。
没入澄清的水中，旋即不见。
直到最后，她终于爬到了墙边，双手狠狠地握着把手，用尽浑身的力气，可以看出她脸部因为发力过度而微微抽搐，扳上了阀门的把手，狠狠地，用力地。
她……胜利了！
像是在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战役，终于凯旋归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背靠着墙面，整个人软若无骨、气若游丝，乌黑的发丝盖在她的前额，挡住她近三分之二的脸。
裴菲菲想要的观众是赫连川。
而这一场战役，莫小陆是唯一的观众。
偏偏事与愿违吧。
世界在一点点修缮它原本恬淡安静的样貌，水面上泛起的涟漪渐渐平息下来，那道强光也渐渐收敛，变得微弱，淡淡地投在墙面上，被铁网切割得细细碎碎，直至消失殆尽，令人找不到痕迹。
连呼吸声，都慢了下来。
安静得令人发狂，直到零碎的脚步闯了进来，“有人吗？”透过铁网看到凌乱的步子在晃动，七八个警察走进来，手里举着枪支，脸上写满戒备，首先发现了墙角一动不动的裴菲菲。
“川少，你在哪儿？”是以可的声音，透着焦虑。
此时空间里已经没有那道光，魔盒在脚底下，又变成了那个黑黢黢的不起眼的木盒子。再没有人能见到那副奇异的景象了。
莫小陆在水中浸泡得太久，双脚发麻，努力仰着脖子朝着上面回应，“这……”
好不容易挤出口的也是一个单字。
最后还是眼尖的高任发现了，“快，人在下面。”
一群人迅速打开抽水阀门，将水池里蓄满的水放干，同时敲开铁丝网，将莫小陆和赫连川背了上去。
“太太，你回来了？真的太好了……川少他怎么了……我们听到那枪声找过来的，真的吓死了……”以可在一旁问得语无伦次，此情此景实在让他有太多疑惑。
川少不是去的风山吗？又怎么会跑来家具城？
太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从镜子国跑出来的吗？
还有那枪声以及躺在地上的裴菲菲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都想问，抢着说出口，在莫小陆耳边变成嗡嗡嗡的吵闹声，引得她不耐烦地扁嘴，用所剩不多的力气哼哼，“吵死了。”
赫连川被等候在门口的医护人员台上担架。
“太太，我先去看下川少。”以可追着跑了出去，风从门口灌进来，隐约还能听到他啰啰嗦嗦着：“我们川少怎么样？严重吗？”
一切都很混乱，面对着警察各式各样的询问，莫小陆有些难以招架。刚才经历了那么一场惊心动魄，感觉半个灵魂都被抽走了。
高任适时为她挡下还要发问的人，关切地询问，“你受伤了吗？”
莫小陆摇摇头，视线定在几人将裴菲菲放到担架上的动作上，有些粗鲁。在担架路过身边的时候，她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气，这就是最开始的时候她嗅到的那股香气。
“你有没有闻到……”莫小陆动了动唇瓣，想了想，懒得多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原来，竟是她。
从一开始，她就站在暗处，利用香气来引导她们一步步找到魔坞的位置。
忽然间，莫小陆好像明白了。
裴菲菲先前刻意做出的那一系列的对魔坞的挑衅，无疑是自杀的举动，此刻有了新的诠释。她是在挑出魔坞的软肋，在他情绪高涨达到极点之时，也是最最脆弱的时候，给莫小陆提供了制服的良机。
她像是一朵在夜间盛放的蓝色妖姬，然后迅速地颓败，悄无声息。
莫小陆看得痴痴的。
“人已经死了。”高任在旁边说，恍惚间，看到身旁女孩眼尾有滴眼泪。
可到死，她都没说出这个秘密，还真的是嘴硬。
莫小陆没有沉浸在悲伤之中，想起来柯北和池疯子，“他们呢？有没有找到他们？”顿了顿，迎着高任疑惑的目光解释，“池疯子和柯北。”
池疯子揉了揉后脑勺，倚在门口，笑得贼兮兮，“摔得疼死了，估计脑震荡了。”
视线又去寻找柯北，听到高任回答，“没事，柯北追他那主子去了。”
莫小陆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结局，应当是最好的了吧，在故事里的末尾，没有一个英雄牺牲，而所有的坏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可是她心口始终闷闷的，说不出来的闷。
……
一个月后。
晨光熹微，落在这寂静的山冈上，搭着萧瑟的冷风，听起来有几分呜呜咽咽的凄凉。但这漫山遍野争相竞放的野花令人心情好了些许。
裴菲菲的墓地设在无人问津的风山，还是在池疯子的格外开恩之下。
咬了赫连川的那条蛇，毒性不强，加上莫小陆及时吸血排毒，所以他恢复得很好。后来高任他们排查的时候，发现三楼还埋着一颗炸弹。
这一宗案件，变得玄乎又棘手起来。真正的凶手凭空消失了，莫小陆无法解释李维安的去向。可是案件总要有个结尾，有人承担。
因为那三声响彻天际的枪声，被很多人都听到了。
商议了一番，最终将所有的罪状都定在了裴菲菲身上。因为那枪，确确实实是她偷的，炸弹上面也有她的指纹，证据确凿。
听起来很像是那么一回事儿。
一个死人，被定罪了，完成了最后的一笔。
但是因为这背负的罪名，没人愿意容纳这样一个恶人，甚至只是一具迟早化为尘土的尸体，不明事理的人因为正义感，或者是怕沾了晦气。辗转之际，想到了池疯子的风山。
风山无人管辖，是池疯子的地界。
按照池疯子的话说，要想在他这块风水宝地上搭墓地，要不是脑子抽风，就是胸腔进水。毛病。
池疯子嘴硬心软，到底还是脑子抽风了，给裴菲菲割了一块地，并且也按照承诺，在她墓地周遭都培植着鲜花，热热闹闹的。
“菲菲她生前应该很孤独吧，现在有这么多的鲜花作伴，看着也热闹一些。”莫小陆将手里的那捧风信子摆在墓碑前，身侧的赫连川一直没说话。
作为哥哥，他应该有很多想要和这个还未相认的妹妹说一句话。
看了这么多，莫小陆也有些明白，裴菲菲的摇摆不定，是因为命运没有给过她是非的秤杆，她连接近美好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就被仇恨的窗户活生生地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
她应该有很多次，试图打破这样的隔绝，可是都失败了。
口口声声说着要报仇，为自己不公平的命运，可到了最后关头，她最在乎的，还是所谓的“仇人”。说起来，她也不曾真正伤害过谁，有的那些，都是普通人会犯下的错误。
在赫连川恢复后的第三天，莫小陆就将裴菲菲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赫连川。犹记得当时，他就是现在这副神情，怅然地看着，许是在懊悔，没有在有可能的时候，对这个不幸的妹妹多一点好。
而不是凭借自己的武断，不给她解释和上诉的机会。
说起来，他最初不也是和裴菲菲一样，带着上一代的恩怨，迁怒于莫小陆。
赫连川一向都有自己的主见，判断力极好。也因为这一点，他过分地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审视，忘记单方面的角度看待事物，总有残缺的部分。
两人就这么站了好一会儿，似乎那墓碑就是裴菲菲，三人面对面，互相看着。
太阳渐渐从山谷升起，温柔的光洒在地面上，胸前被照射到的位置，一点一点暖起来。
地上的影子动了动，赫连川走上前，“去五湖的汽车是九点钟，我们走吧。”
莫小陆点点头，牵着他的手，走到十米之外，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墓碑前一束格外艳丽绝色的风信子，沐浴在阳光之下，香气在风中飘散。
风信子的花语是——永远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