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天的晚上,她随父亲“卖艺”回来,坐在草垛边与上海来的小伙子约会。她倚靠在那个说着满口外地话的“心上人”身边,为他拉了一首马头琴曲。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琴毕,两人不说话,看着天上的星星。那晚,天空真蓝呀!星星真美呀!天空中的银河真亮呀!不说话,也很美好,抬头看了很久很久,他伸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心似乎要跳出胸腔。
“我从来不知道,冬天的星空也这么美。”乌仁图雅说。
“嗯,没有你美。”他说。
接着一阵沉默,最后,他的心似乎跳了出来,激动不已地掀开了她的蒙古袍子。
事后,他说:“亲爱的,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你拉的马头琴太好听了,我会娶你的。”
来年春天,她的身体开始发福。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懵懂的她开始不知道自己怀孕了,直到月经好几月没有来,脱掉蒙古袍子以后,腹部已经隆起。
她去找他。他不知所措,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对不起,把孩子打掉好吗?”凄冷的月光下,他说。
“不,我要生下来。你回上海吧,我要独自养着。”她赌气道。
他在月光下跪着:“对不起,我爱你。当时,我以为这一辈子都扎根在草原上了,我是真心要娶你的。可谁知道,六月还有最后一批回城的机会。我挣扎了很久,我不想种地,我要回上海去。求你原谅我。”
“你走吧。”乌仁图雅背对着他说。
“你恨我吧?”他拉着她的手,满是悲伤的眼睛看着她。
“不,我恨那晚的月亮,恨那晚我拉琴给你听。”乌仁图雅说。
她转身走了。他在背后长跪着,月色惨白。
半晌,他追了上去,在月色里递给她一个早就写好的地址:“这是我上海家里的地址,如果今后遇到了困难,请给我写信。”
她仍旧没有回头,任他将一张字条塞在她的蒙古袍子里。她憎恶地打掉了他的手,流着泪在草原上狂奔起来,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淡淡的月色里。
后来,她听说有不少女人哭着求着那些异乡来的人,还有人扬言要上吊。
“我保住了我自己的尊严。”乌仁图雅想。父亲得知此事,不知所措,力劝她把孩子打掉,她倔犟的性格像是沙漠里长大的驴子。为了不让家里的丑事外传,父母特意把蒙古包搬迁到了远离村子的位置。
几个月没有出门,她天天拿着马头琴在蒙古包里拉呀拉呀。她与外界隔离了,直到十月的一天晚上,她产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婴。
父亲到隔壁镇上请师傅给婴儿拍了一张照片。外面逐渐有些风言风语,说是偶尔听到琴声里夹杂着婴儿的哭声。
乌仁图雅天天不是拉琴,就是抱着女婴不离手。她对婴儿左肩膀上的一个胎记亲了又亲,看着孩子,笑着笑着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父亲和继母担心她会疯掉,在孩子出生二十来天后的一个晚上,悄悄地让乌仁图雅吃了几粒安眠药睡去,父亲在一张纸上用蒙古文写下了孩子出生的日期,附上婴儿的一张照片,又在乌仁图雅的琴上刻下了“乌仁”的蒙古文,简单整理好包裹,抱着孩子在月色里连夜送了出去。
乌仁图雅在“得得”的马蹄声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三点。回头看看床边,孩子已经没有了踪影。她疯了似的嚎啕大哭。
从不打她的父亲扇了她一个耳光:“你还要不要在草原上做人?还让不让孩子今后做人?”
她捂着打痛的半边脸,止住了哭泣。
等月子期一满,她就悄悄地从父亲那里拿了一点钱,揣着孩子的照片,日夜行走在草原上寻找。可哪里有半点音讯?不觉走到了丹峰市火车站,衣衫褴褛的她看了看,上了一列绿皮火车,到站后是北京。
在北京的街头露宿的时候,她产生过绝望。她恨那个男人。她觉得自己恐怕会要死了,只好将最后的一点钱,买了一个信封邮票,将孩子的照片寄给了异乡的那个地址。
几十年里,她无法原谅自己的父亲将孩子送走。直到后来她嫁给了林木基地的这个老男人。她回去过一次草原,正巧父亲病重即将去世,奄奄一息地躺在蒙古包炕上。父亲指着墙上的马头琴,断断续续地说:“我的……马头琴……给你。”
“孩子呢?”乌仁图雅红着眼睛说。
“大……青……沟里的……”声音小了下去。
乌仁图雅凑近他的嘴边,摇晃着他:“谁家里?”
“一个……一个……会拉马头琴的同行,叫做……”父亲双唇哆嗦,张了好几下嘴,突然脑袋一歪,去世了。
乌仁图雅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父亲的尸体逐渐冰冷,把答案永远带走了。乌仁图雅无数次忏悔:“要是我早和父亲和解,我早几天回科尔沁草原,我就能知道我女儿的下落。”
后悔终究无济于事。这十来年里,乌仁图雅曾经悄悄地背着丈夫去大青沟打听过,那里很多人都说不知道,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原来有一户人家是拉马头琴的,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在一个夜晚全家搬走了。
“老人家家里什么情况?”乌仁图雅急切地问。
大青沟里的老太太瘪着没有牙齿的嘴说:“当年这个老头好像年轻的时候死了老婆,家里只有一个儿子,儿媳。”
搬到哪里去了?老人冲乌仁图雅摇头,在太阳底下打瞌睡睡着了。
线索从此断了。
这些年来,想找到自己的孩子,是她心心念念的愿望。公司发展得再好,再多的忙碌,分散了她很多的注意力。但是每当夜晚来临,忍不住翻看那张旧照片,怅然若失。特别是老伴去世,儿子又出国求学,她倍感孤独。从此,只要看见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就喜欢上前去逗。
已经二十九年了呀!这个孩子如今在哪里?妈想你想得好苦!她心里叹息着。
飞燕拉完马头琴曲,林局长拍手,乌仁图雅阿姨却在发呆,飞燕忙谦虚地说:“我拉得不好。”
“不,拉得很好。马头琴不是随便谁都能拉好的。”乌仁图雅说,“听得出来,你是有童子功。”
“有一点点,我爷爷年轻的时候靠拉马头琴养家,后来我奶奶去世,他心情不好就不拉了。等到我出生,他又教我拉马头琴。我五六岁去丹峰市念书,爷爷还买了一把马头琴送给我。”
“哦,你爷爷会拉马头琴?”乌仁图雅阿姨的心里又重新燃起希望的星光。
“是的。听说原来在大青沟,他是远近闻名的琴手,很多人都来请他。后来他看同行生意惨淡,不想抢生意断了人家的活路,恰好昭乌达一家大户人家请他上门演奏,他就索性搬到了昭乌达草原上了。”飞燕絮絮叨叨地将父母和她说过的,讲了一遍。
“你爷爷老家是大青沟的?”乌仁图雅抑制不住地全身颤栗,站起来全身发抖地问。
“是呀。听林局长说,您俩老家离那大青沟也不远。”飞燕有些奇怪地看着她,“要不,您有空回草原上看看去?我带着婉兮陪您去。”
“好主意好主意。”乌仁图雅心里掀起了惊天骇浪,她经历了多少伤心失望,经历了多少冷眼磨难,想着这辈子与女儿重逢已经不可能了。但此时,她就在自己的眼前!她的眉眼之间都明朗熟悉起来!可她现在却不敢轻易相认!二十九年来,她有自己的生活!
乌仁图雅眼里泪光闪烁,自知失态,赶紧搓着手,掩饰自己内心的狂跳,高兴地说,“我是太想我的家乡了。我这个月将公司的事务都安排妥当,争取下个月去丹峰市一趟,好好待上一段时间,如何?”
“好呀,好呀。”林局长说,“到时候林业局事情有点多,但我特批苏飞燕的假,让她作陪。”
“好,好呀。”乌仁图雅点头。
“草原上的四月份,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候,别有一番风味。到时候您不嫌弃,可以在我爷爷老家住两天。”
“好,好,多年没有在草原上住过了。”乌仁图雅说着,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打算早早回房捋一捋思路,就起身给俩人准备睡衣。
乌仁图雅打开柜子,想了想,特意给了林局长一件Polo衫式样的新睡衣,给了飞燕一件吊带真丝睡裙。
林局长先洗完澡睡去了,客厅里,枝状的水晶吊灯照得屋子里十分亮堂。乌仁图雅坐在客厅里,紧张地看着卫生间门口。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飞燕终于洗好了,穿着黑色的真丝吊带裙害羞地袅袅娜娜出了浴室,穿过客厅去客房睡觉。
乌仁图雅静等飞燕转身,转身,紧张地盯着她的背影……
她张大了嘴巴,她看清楚了!飞燕左边肩膀处,一个胎记赫然在眼前出现。她几乎晕了过去。她捂着砰砰狂跳的心,走到卧室里和衣躺在两米多宽的舒适床上,呜呜地喜极而泣。
这天晚上,一直在劳累、奔波的飞燕躺在乌仁图雅家宽大的橡胶软床上睡下来,舒服地一觉睡到了大天亮,一夜无梦。
隔壁,乌仁图雅枕着雕花的床背,拿出那张泛黄的照片看了又看,哭了笑,笑了哭,翻来覆去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