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暗夜里况且况且地前进，离自己的父母越来越远了，心里感觉离思齐也越来越远了。她倚靠着窗前，呆呆地望着车外——原野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悲壮，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邻座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嘀咕着说：“哎呀，今年这天气，真是热得不正常。你看外面的庄稼，都晒蔫了。我活七十来岁了，就没有见过这么热的天。这年成，恐怕不好呢。”
说罢，老人摇晃着走到车厢连接处去吹吹风凉快凉快了。
飞燕心里到底不忍心让思齐因为联系不上她而着急，打开手机，发了一条信息给他：“我正坐火车去北京打工，手机信号不好，关机了。”她想了想，心有些软了下来，在后面再输入了几个字，“晚安，你早点休息。”
“好的。傻瓜，你路上注意安全，也要闭上眼好好睡会儿。想你，吻你。”
飞燕的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我想你。”她心里默念着，习惯性地编上了这几个字。
“不，还是慢慢拉开距离吧。”她默默地按了退格键，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三个字一个个在手机屏幕里被删除了。
她将手机关机，一脸憔悴地缩在靠窗的座椅上，耳里全是“况且况且”的单调重复的声音，在她听来，仿佛都是“思齐思齐”。这一声声，与母亲的那些话语，一会儿独奏一忽儿共鸣，重重地碾压在了她的心上。
”我不能拖累他，我不能离开我的父母。这个决定是我自己做出来的，我就该勇敢地独自承受这痛苦。”她疲惫地闭上眼睛，“爷爷能靠着记忆度日，我也终究会熬过去的。”
飞燕给自己打气——毕竟，我们已深深爱过。
八月初的一个正午，整个北京城热得像着了火，高楼大厦外墙玻璃反射的光晃眼睛。矮墙上的爬山虎晒蔫了，一顺儿耷拉着脑袋。花卉基地凉棚里的花草生机勃勃，乌仁图雅的办公室里空调一大早就被助理打开了，此时正凉爽惬意。乌仁图雅中餐后，坐在办公室，翻了翻几页花卉杂志，正准备打盹。
飞燕轻轻地敲门。
“请进。”乌总有些不悦地睁开眼睛。看到进来的是苏飞燕，脸上的神情不知不觉中柔和了很多。
房子里，音响播放着飞燕熟悉的草原音乐——一个个音符，像被大雨过滤后的草原空气，没有一丝杂音。飞燕走到乌总桌前，不好意思地说：“阿姨，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
“飞燕，你来啦！在销售部做了一段时间了，感觉比以前老练很多啦。”乌仁图雅上下打量着她，“咱昭乌达草原的女孩子，水灵勤劳。”
被乌仁图雅啧啧地称赞着，飞燕被夸得怪不好意思的，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绿T恤，手不自在地揉搓着衣角。
“阿姨很欣赏你。毕业后来阿姨公司上班，将来阿姨帮你介绍个合适的对象，如何？”乌仁图雅笑眯眯地问，示意飞燕在沙发上坐下。
“谢谢乌阿姨，我，我，我……”
“哟，还难为情呢。”乌阿姨笑盈盈地看着她，“怎么？是不是已经谈了男朋友啦？”
“不，不是……谢谢您的关心。”飞燕摆摆手，结结巴巴，“我，我妈妈身体不好，爷爷一个人在昭乌达草原上。我是独生女，毕业后得回丹峰市去照顾家人。”
“哦？你妈妈身体怎么啦？这次生病不要紧吧？”乌仁图雅注意地听着。
“谢谢您关心，还好。得的是油烟病。因为家里开了个对夹铺，厨房里通风条件不大好。”飞燕难为情地补充。
“原来是这样。”乌仁图娅重新审视着飞燕，“行，你要留在丹峰照顾父母，真是个懂事的姑娘。今后，如果想来北京找个工作，不嫌弃阿姨这里，阿姨这里随时欢迎你。”
“太谢谢乌阿姨了。”飞燕从沙发上起身，朝乌阿姨深深地鞠了一躬。她想着母亲治病要钱，鼓起勇气恳求乌仁图雅道： “阿姨，我到送货部兼职行吗？白天在销售部干活也不累，我看送花上门业务足，人手不够。”
“不行。一个女孩子送货，踩着三轮车，楼上楼下搬，太辛苦了！我当初才来北京的时候干过这些。”乌仁图雅心疼地摇头。
“不，我真的能行的。”飞燕急切地说，“我可有劲了。小时候和我爷爷在草原上割草，很重的草担子，我都能挑起来。”说着，飞燕故意挥舞着胳膊肘，做了个比臂力的姿势。
乌仁图雅被她逗笑了。“那好吧。回头我和送货部打声招呼，你自己注意别太累着。”乌阿姨说，“如果外出送货，记得结伴前往。”
飞燕答应着，谢过乌仁图雅正要出门。 “回校之前，来我办公室一趟。”乌总叮嘱道。
“好的。”飞燕身轻如燕似的飞出门外，乌阿姨目送着她的背影，久久地出神地看着玻璃门轻轻地反弹之后来回晃动着。
乌仁图娅靠着椅子上闭目养神，渐渐进入梦乡。她依稀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草原上，一会儿又仿佛是一个人在北京的胡同里一个人总是绕不出来。她努力去找出口，却什么也找不到，正急得团团转……
“叮铃铃”，她被手机的定时闹钟闹醒了。
看看工作日历，她自言自语道：“还得去国贸谈一个大单呢。”
飞燕每天从销售部下班，匆匆扒拉几口饭就准时来到送货部。这里上班的多是一些粗汉子，看着飞燕是个女孩儿，大家照顾着，让她装货的时候搬运小盆栽。
送货部有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平日话不多，看着老实巴交的，大家叫他熊二。这天，飞燕正往熊二的三轮车上装货。与熊二一起送货的搭档请假没有来，他喃喃自语：“不去送货，得损失一两百元；我单独送货，上楼又没人帮忙在楼下看车。”
飞燕主动地说：“熊叔，我这里事也忙完了，那我帮着您去送一趟吧。”
熊二打量了一下她，说：“也行。你在楼下看车子，我搬运上楼好了。赚到的钱，咱俩平分好。”
“谢谢熊叔。”飞燕说。
等把车装好，熊二在前面骑车，飞燕在后面用力地推车，身上的衣服被汗湿透了。她边擦汗边用力，不停地喘着气。
正在这时候，思齐的电话进来了。
“飞燕，最近和我联系怎么少了？”思齐问。
“我忙。”飞燕擦擦汗，装作淡淡的说。
“你怎么气喘吁吁的？”思齐奇怪道。
飞燕原本打算实话相告，但想起自己分手的决定，决意让思齐渐渐死了这条心。她犹豫了一下，故意撒谎说自己要和公司新来的大学生一起去参加派对。
“哦。你有舞伴吗？”思齐带着酸酸的醋意问。
“新进来的男大学生多，大家一起玩，关系都不错。”飞燕咬咬牙，硬起心肠说。
“哦，那好吧，祝你玩得开心。”思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想回丹峰市，又不想和飞燕分开。因此不死心的他又想出了一个主意要和飞燕探讨：一起到北京继续读研，然后再等着找工作的问题。看到飞燕兴高采烈地准备舞会，顿时意兴阑珊。
“谢谢，他们已经在等我了。”飞燕一心要让思齐心冷，故意客气地道谢。挂掉电话，她追上熊二的送货车，用衣服擦擦汗，弓着身子继续推车。
S市律师事务所，思齐朝律师事务所的桌子狠狠地捶了一下，一本北京某大学的硕士生招生简章从桌子上的卷宗上滑落了下来。他回想着和飞燕在一起的缠绵，自从在北京之后，他愈来愈思念她，恨不得早日和飞燕团聚。但他隐约觉得飞燕对自己变得有些冷淡了。
他暗暗叹口气，沮丧地捡起硕士生招生简章揉搓成了一团，扔进了纸篓里。
北京的红花胡同里，晚归的人们三三两两。夕阳照得两边的楼房拉长着影子。
熊二光着膀子，在用力踩着三轮车，汗水从背脊上流下来。
飞燕亦步亦趋，用力在后面推车。
送完最后一盆花返回，已经十点来钟了。胡同里的人们热得受不了，早早地待在空调房里。巷子里，只听到家家户户的空调机轰响着。有一长截胡同路灯坏了，为了让车子跑快，熊二蹬车，飞燕从车上蹦下来走到小三轮车的前面。
飞燕麻着胆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一段黑乎乎的窄巷子。
“熊叔，这里这么黑，不会遇到坏人吧？”飞燕回头问，边擦擦额头上的汗——不知道是热得冒汗，还是吓出来的冷汗。
“嗯，没事。和熊叔在一起不怕。”熊二推着三轮车，眼睛不受控制，黑暗中总想往飞燕的胸口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