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栋面朝马路的住宅楼，只有六层。
目测建于90年代初。刷着绿漆、带密码的防盗铁门一看就是后期装的。
楼下街道窄小，是居委会大妈大爷常驻足聊天的地方。
便利店、超市、小旅馆，一应俱全，有几家小吃，往远一点走还有个菜市场。
如果不出弄堂，这其实和吴铭老家那边的样子差不多。
充满了市井气息。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就是有点时空交错的奇异感觉。
吴铭下了车之后，看到那扇绿色的防盗铁门的时候，突然产生了莫名的亲近感。
“回家”这个词，对他来说，头一次变得有点文学的矫情。
这不是他家，只是借给他暂住的地方。
伯父家住五层，他以前路过上海的时候探望过他两次。
但是，两个老人家都很不近人情，不知为什么总是对他充满敌意。
于是再后来，他也没再联系他们。直到远在台湾的姐姐的电话打来，通知他来参加伯父和伯母的葬礼。
两个老人家是同一天过世的，伯父是寿命已到，自然死亡，而他的妻子是遭遇了打击心脏病发，也跟着去了。
一步一个脚印的踩在那经年磨损的楼梯上，和伯父一样，这栋垂垂老矣的楼也在强撑。
大概因为是市中心的缘故，一小片住宅区一直都没有拆迁。
他的脚腕有点疼，好像是软组织损伤。上楼的时候一只手扶在那铁把手上。不知上面常年附着了什么污垢，又黏又锈，握住的时候，心里会泛起一阵恶心。
“我不喜欢大城市。”
大学的时候，在同学们讨论北上广深的时候，他总会轻轻的说上这么一句。
“你难道要去种地？或者去山里做野人？”
同学们也会开玩笑的这么问他。
“不打算。”
没人搞得清他想要什么，他总是落落寡欢的坐在角落，手里拿着一本武侠小说，还是纸质的。
这个人到底是遗忘了时代，还是被时代遗忘了，没人会深究这个。
五楼，对两个老人来说可能有点吃力，不过对一个大小伙子来说，那是分分钟的事情。
现在吴铭走到三楼的时候，发现自己额头渗出一点汗。
他才有点担心，自己这次伤的是不是有点重了。
快到五楼的时候，他感觉到一丝不安和骚动。
吴铭望了一眼那蒙着厚厚灰尘的墙壁，说：
“出来吧！我都看见你们了。”
声音被闷在这栋建筑中，只是惊扰了灰尘。
他无奈的笑了一下，继续往上走。
就在他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突然窜出两个七八岁的男孩，一个顺着头发满脸流血，一个用黑布蒙了一只眼睛。
吴铭瞪着他们，他们瞪着吴铭。
然后双方都从喉咙里爆发出惨叫。
“啊！！！”
“鬼啊！！！！”
吴铭自认为有点勇气，可还是被这俩熊孩子吓到了。
两个熊孩子，看到这么个全身三分之一裹着绷带的怪物，也吓得屁滚尿流的往回跑。
他们不是住在这层的孩子，跑到尽头，也就无路可退了，看着吴铭一步步接近，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吴铭凑近那孩子了一闻，酸酸的，确认这熊孩子是自己涂了一脸番茄酱，于是嫌弃的后退几步，皱起眉。
“你们两个，是楼下便利店的吧？跑来这里干嘛？”
两个小孩不说话，梗着脖子看他。
“听声音也认不出来吗？我啊，吴铭。”
两个孩子听到这名字，还将信将疑的打量了他一番。番茄酱男孩问：
“你干嘛搞成这样？”
“我也不想……你们呢？恶作剧？”
“不要你管，蠢蛋！”
蒙眼男孩冲吴铭做了个鬼脸，然后拉着番茄酱男孩贴着墙一溜烟逃了。
吴铭不知道，到底是以前伯父一家人就和邻里处的不好，还是因为自己实在不招人喜欢，总之，这一带的人对他的态度都怪怪的。
好像在躲着他，也好像有在背后议论他。
进了屋子，他才彻底放松下来。
小小的厨房、小小的洗手间、小小的阳台，只有客厅是大的，可这客厅又同时是卧室、还摆着餐桌。
除了一些家电，所有装饰都是90年代初的东西。沙发的盖布、电视的盖布……
客厅墙壁上，一块大镜子照着他，得以看到自己的全貌。
“不会变成残废吧……”
他喃喃了一句，试着活动了一下关节，都还好。
拿出手机，看到一个未接电话，是正在潇洒度过更年期的老妈。
明明没有调静音，却没有听到，难道手机也摔坏了？
手机屏幕有昨晚留下的一道长长的裂纹。
拨回去，先问问对方是不是在国内，否则自己可支付不起长途话费。
“我和你爸在超市呢，今天有促销，得提早排队。”
“什么事啊？”
“啊……也没什么事，你在上海怎么样？还适应吧？”
对面的声音心不在焉，吴铭很快就明白了，这就是一通例行查岗的电话。他没听到电话响，可能因为是对方秒挂了。
“挺好的。”
电视里，那种出去的游子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总是报喜不报忧，惹的观众吧嗒吧嗒掉眼泪。
不过吴铭现在有另一番感悟，就是一旦距离远了，不管对方是亲朋好友还是谁，不管是重大的还是细枝末节的事情，有些并不必要说。否则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妈……你说你同意我虹姐……”
“哦，那没什么事就挂了吧。”
就在吴铭想要多说两句的时候，可能忙着关注打折商品的老妈主动提出挂断电话，也有可能她就是想回避他的问题。
他能怎么说？那就只好遵命了。
父母希望他出人头地，不惜一切的将他推向有发展的大城市去读书、工作，所以他到这栋老房子里当看门狗的事，到底是家人串通好的，还有远在外地的姐姐真心想要他照顾房子，这就不得而知了。
打电话的时候他习惯性的到处游走，就走到了桌边，原来这房间里有一张方形木餐桌，积累了常年的油渍。
用各种清洁液擦了不知道多少遍，桌子终于没那么粘手了，他又铺了个桌布，才放心的把书放在上面。
现在，这上面堆了许多书。乍一看像是文人的房间，不过仔细看，都是武侠小说。所以，如果被别人看到了，一定会被说是不务正业的。
本来因为刚刚在公司里发生的事而郁闷呢，打开一本武侠小说，就放松了下来。
养伤这些天，看看小说也不错。
时值九月，夏天也不再那么火辣辣的热了，将窗子全部打开，窗外树上蝉鸣聒噪，楼下市井喧哗，都没有阻止吴铭彻底投入那武侠洞天。
书上写，那侠客背着一柄长剑，进了酒馆，选了角落，要了一坛酒独饮。听得其他顾客闲聊，说至山贼强抢民女一事，四下皆笑。一小书生斥他们有何可笑，几个莽撞大汉横眉怒目，粗厚手掌往桌上一拍，道：“你还管得了爷爷？”
小书生不再言语，吃罢了，匆匆离去。不久之后，那布衣侠客吃罢了酒，来到他们桌边。几个大汉喝的迷迷糊糊，问：“兄弟是谁？”
布衣侠客说：“你们不认得我，总认得这把剑。”
话落，长剑出鞘。
只听“嗡”的一声，酒馆里的人就禁了声。瞧过来，只道这不是等闲之辈。
四个壮汉惊愕不已，酒后壮胆，拍案而起。
侠客又说：“周家老太爷好心济你一行人渡难，你们却起歹心，谋财害命，逃至此处。”
“是周老太爷先瞧我们不起！”
“呸！”
不再废话，侠客长剑划过，那几个壮汉顺手捡起桌上刀剑迎了上去……
只听“铮”的一声，刀剑相撞，吴铭猛然惊醒。
厚厚一本书书砸在脸上，鼻子酸痛。
他躺在床上，大概是瞬间睡过去了。
“咚咚、咚咚咚……”
好像有人敲门。
他不记得自己有订外卖，或者有快递。
“咚咚、咚咚……”
敲门声急促不已。
“谁呀？”
吴铭一边问，一边慢悠悠的从床上爬起来，像极了年迈的老人。每牵扯到一寸肌肉都痛的要命。
“吴铭！救命啊！吴铭！吴铭！”
外面小孩子的声音喊了以来，吴铭心里一急，差点摔了个大马趴，连滚带爬的开了门。
门口，站着那个蒙着独眼的小男孩，只不过现在那块黑布落到了脖子上，脸上抹的脏兮兮的，鼻涕眼泪一齐往下淌。
“怎么了？”
“小宝死了！”
小男孩哑着嗓子说。
“啥？”
吴铭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俩孩子一个是楼下便利店家的儿子，一个是理发店家的，平时就一起玩，他也不知道名字，现在这孩子说小宝，他就马上想到了另一个。
“刚刚还不是好好的吗？”
“我和小宝爬楼，小宝就掉下去了。”
“呃……不应该啊。”
吴铭回去一瘸一拐的拿了钥匙，让这孩子带路。下楼的时候他还特意估算了一下楼梯高度。这个高度摔下去基本很难死人。不过老人也说过“寸劲儿”。比如他昨晚从十楼掉下去还没死，估计就是属于“寸劲儿”，而一个人吃个果冻不小心噎到了说不定也会要命。
“你快点！快点！”
跑前面的孩子三步并作两步，而吴铭扶着楼梯一跳也跳的，也跟不上。
“小子，你叫什么？”
“明九。”
“明九，小宝摔哪儿了？”
“外面。”
“你不是说爬楼掉下去的吗？呃……”
吴铭真想扇自己一嘴巴，刚刚他是先入为主了。爬楼，他怎么没想到呢，这孩子说的就是字面意义的爬楼啊！
那也就是说，和昨天他的情况差不多？
“你怎么不去找大人！”
“你不就是。”
“我是说你们家大人！”
“我爸要是知道我害死了小宝，会打死我的。”
“你觉得我会帮你毁尸灭迹？”
吴铭打了个哆嗦，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可怕吗？
“少废话！你得救活小宝！”
“我？你当我是阎王爷啊？大笔一勾，什么事儿都没了。”
“我不管，你是大人，肯定有办法对不对！”
明九一边哭着一边跑。
吴铭被明九带到这栋住宅楼的侧面，这条弄堂窄得只能容下一个成年人走过，很少有人会路过这里。
路不直，弯弯曲曲，没走多远，就看到哪里躺着个孩子。
番茄酱已经洗去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没流血，是不是没事啊？”
明九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问，估计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个……不好说啊。他从哪掉下来的？”
吴铭看到这孩子的时候，胸口憋着一股气，那不是勇气，而是恐惧。
他在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这种时候可不能逃。
明九指了头顶，住宅楼侧面的爬梯。那个爬梯应该是供维修工人使用的，而且那个高度，如果是没有移动爬梯的话，别说是孩子了，连成年人也难攀爬上去。
“二楼高？”
明九摇摇头。
“三楼？”
明九又摇头。
“四楼啊！”
明九点头，眼泪吧嗒吧嗒的往地上摔。
“你们可真行！你知道吗？这种时候，应该去叫大人，去叫救护车。”
吴铭说着伸手在小宝鼻子前试了一下，还有气息，比较微弱。
“还活着。”
听吴铭说还活着，明九扬起脸追问。
“那他为什么还不醒啊？”
“不知道，这要送医院才行。我打电话，你去叫大人好不好？”
吴铭刚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就被明九一把扫到了地上。
“你丫想害死小宝吗？”
“求求你，别叫救护车。也别告诉我们家里人。”
“喂！大丈夫敢作敢当。”
眼前的这个孩子很固执，而且吴铭没办法去理解。
“以前你跟我们说过吧，大侠都武功盖世，什么危险都能化解！”
“那和这不是一回事儿。”
吴铭想要捡起手机，明九扑上去，拼命要推开吴铭。
吴铭刚搬过来的时候，有一次和楼下的一个大哥聊武侠，不过那个大哥是仙侠小说迷，两人聊得并不投机，没想到在旁边看热闹的孩子都听了进去。
“呸！骗子！什么垃圾大侠，你不是英雄！不是英雄！垃圾！”
明九狠狠的踢了吴铭膝盖一脚，然后飞快的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