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神色自然，对于樱玖的问题对答如流，表现镇定，像是经过练习答案已经烂熟于心。
可是照医生的说法，事情不是最近发生的，对于存在在记忆深处的事情，会有人想也不想就能立刻脱口而出清晰一如昨日吗？
完整得，如同一个精心编织的故事。
“医生，”樱玖低下头笑了笑，意味不明，“你的记忆力真好。”
医生的表情终于有了明显变化，但只是一瞬间，如同你偶然看见了一个细小的裂缝，当你再去寻找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印象深刻的事情总是难以忘记，尤其是这种……类似于梦魇的东西。”
“所以你就要把这些变成别人的痛苦？”张羽笙开了口，冷冷地看着他。
医生愣了一下，看向他，“什么？”
张羽笙默默地听着，到现在几乎可以确定，医生是完全了解那些东西的习性的，那么，在他们离开后，那些东西地袭击还是偶然吗？还是他们运气不好比较倒霉？
张羽笙觉得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偶然、倒霉，每件事情的发生都有原因，即便不是最近的，也是日积月累的、微小的细节——比如蝴蝶效应。
对此他只想到了一种可能，就是也许医生开始没这个打算——毕竟他们只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他们互相不了解，医生不可能逮着谁就实施计划——但是当那个男孩儿出现，他们决定跟医生一起去并把程临飞留在这里后，医生起了这个念头。
“你需要我们帮忙可以直说，但是你这样差点害死我朋友的行为，我无法原谅。”张羽笙硬邦邦地说，像压抑着怒火，可它并不灼热，它很冰冷。
事情挑开得有些突兀，可它已经挑开了，让谎言的存在失去意义，让试图遮掩的人变成了小丑。
医生看了他们一眼，表情有一丝挣扎，但好像也知道此刻再嘴硬也没意思，终于认命般地开了口：“它们……我女朋友死在它们手里。”他闭上了眼，表情哀伤。叹息般的声音，让这句话听起来很重。
医生是有一个本已经打算结婚的女朋友的，他们很相爱，应该会组成一个不错的家庭。却因为那些蜥蜴人，把一切变成了泡影。
医生的伤痕也是那时候留下的。
这种东西在这个世界并不陌生，也并不奇怪。除了非人类，在科技发达的如今，总有一些人会研究或创造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或失控，或放出来，收集资料，或者单纯取乐——当然也有自己变异的。
从下层一路前进，张羽笙他们偶尔也在光亮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看到过它们一闪而过，但没人惊讶。
所以医生的话也不算错的，它们的存在很正常，在这个世界。
这就如同在正常世界中，人类对于其他生物的捕杀，它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可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医生对于女朋友的死非常悲伤，他愤怒，怨恨，不懂为什么这个世界要有这种生物的存在，大家为什么对此都司空见惯，难道他们不会为亲人、朋友的死亡而悲痛，不会为自己的未来而惶恐吗？
他想要报仇，让那些东西知道他们并不是任人宰割的！可大家的漠视让他无能为力，让他的激愤仿佛一个笑话，他的想法就是幼稚孩童的妄想。
他知道，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做不到。
可他不愿放弃，他不想当自己有一天这样死去的时候，得到的全是冷漠的目光。
他开始观察那些东西，并且在之前遇袭的地方找到了一点儿它们的身体组织，他开始研究，期望能找到一个一举消灭它们的办法。
他不畏惧死亡，但他不想毫无意义地死去，他要给他爱的人报仇。
然后，他就迎来了这么几位“特别”的病人。
医生不知道张羽笙他们是什么人，但他一眼就看出来他们跟别人不大一样，不是因为满身浴血，而是那种……精神气儿，他无法形容。
他开始并没有这个想法，他也不是没遇到过特别的人，但在看到张羽笙对程临飞的重视，他们要跟自己一起去后，他突然想，也许他们可以。
但他又不确定他们愿意帮助男孩又是否愿意帮助自己，毕竟这是两件完全不同性质的事情，他也求助过别人，可结果……总有人只想做好事给别人看或者欺骗自己，而对于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却视而不见。
所以他悄悄的，用血腥味引来了那些东西——这太简单了，他们浑身是伤也浑身是血，要引来那些东西简直太容易了，只要把门打开，告诉他们要通风，就可以了。
然后他们就一定会去的，发现他们朋友不见了，发现满地狼藉。
他们一定会去找他们的，然后……杀掉那些恶心的东西！
他没有想如果对方死掉了怎么办，他没有时间去想，那个决定是一瞬间的，而那一瞬间他只想到了，也许他可以报仇了。在这么久之后，兴奋不能自抑。
张羽笙听医生说完非常气愤，他不敢相信竟然是因为这样他差一点失去程临飞！虽然医生的故事很让人同情，但是他完全可以直接说出来，为什么要这样？！他觉得医生这样很自私，为了有人帮自己报仇差点害死无辜的人。
可话到嘴边他又突然指责不出来，因为他突然想到，谁不自私？但他依然无法原谅，“你差一点儿害死了我朋友。”他还是咬字很重的说道，一字一句，目光冰冷且愤怒。看着医生难过的脸，他说：“你帮你女朋友报了仇，但是又害死了两个人——如果这样，你还会安心吗？”
医生没有说话。
张羽笙冷冷地盯着他，好像非要他给一个回答不可。
正在这沉默如黑烟一般弥漫，如有实质，压抑得人只想逃离的时候，诊所大门被推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几人眼前——是那个男孩儿，好像，叫阿溪。
他应该是高高兴兴来的，因为在看到几人对峙的样子、在这沉重的气氛下愣住的时候，那天真无邪的小脸儿上的笑意还没有散去，显得他与这片空间格格不入。
张羽笙也愣了一下，觉得他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很奇怪，他现在应该在陪着他妈妈才对……想到那个女人，张羽笙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整个人都被负面情绪包裹了似的。
像是阳光照射|进了阴暗的角落，瞬间驱散了一片压抑沉重，断裂的面再也连接不上，他们无法再找到之前的那份情绪。
医生看到男孩儿出现皱了下眉，好像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你又来干什么？”他不耐烦的说。
男孩儿瑟缩了一下，看了看几个人，小小声地说：“我，我来叫哥哥们去我家。”
樱玖还是不习惯这样的称呼，浑身不自在。但他没有说话，没必要特意在这种小事上浪费精神。
“去你家？你妈妈怎么了？”张羽笙神色一肃，第一反应是男孩儿家里出事了。
“啊，没有没有，”男孩儿摇头又摇手，拨浪鼓似的，“我妈妈很好，她已经醒了。是我，我想让哥哥去我家，因为哥哥帮了我，我想要报答哥哥。妈妈说的，别人帮了你，你就要报答别人，这样世界才能变得美好。”
张羽笙没有想到是因为这个，愣了一下，“所以你让我们去你家？你不怕我们是坏人？”他惊讶地问道。他只是微不足道地帮了他一下，他就特地跑来说要报答他们，让他们去他家，这样单纯的心思，这样轻易的依赖，让张羽笙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很珍贵，对，就像是见到了什么稀有物品的感觉。
“不怕啊，我知道哥哥是好人，不然不会帮我的。”男孩儿一派天真烂漫，笑容灿烂得让你自惭形秽。
张羽笙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有些无法直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也不敢跟这样一双纯洁无暇的眼睛对视了。
他不知道怎么想到了千鹿，当时他觉得对方的眼睛水润润的明亮又通透，但现在想起，那其实是一片水面，明亮而通透的水面而已。
张羽笙看了樱玖一眼，但不是征求意见——他不会再跟在别人身后了，要想保护他们，就得走在他们前面——而是确认对方的想法是否跟自己一样，显然他从樱玖眼里看到了相同的讯息，“不用了，”他拒绝了，“哥哥还有事情要办，不能去你家的。”那个小区的人明显不欢迎他们，虽然说不太可能，但万一把他们的事情说出去……他们显然不适合再去露面了。
男孩儿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嘟起嘴，看上去很伤心，“为什么啊。”短短一句话绕了几个弯儿。
张羽笙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们还有事情要去做。”他只能再一次这样说道。
“我不！不行！我不管，哥哥必须去我家！”男孩儿撒起泼来，“我知道叔叔阿姨们不喜欢哥哥，但是你们不用怕，我会保护你们的！”男孩作着保证。
看着他一副好像——也确实——看穿了他们顾虑、小大人的模样，张羽笙哭笑不得。
“而且哥哥你不是也生病了嘛，我家也可以给你养病的，我可以照顾你们的，比你们自己在家好多了！”男孩儿挺胸抬头，一副为他们着想的样子。
很神奇，男孩儿竟然不怕他们血迹斑斑的样子。
张羽笙还想说些什么。
“那就去吧。”樱玖突然开口。
张羽笙惊讶地看向他，不明白他怎么改变主意了，但依然想要反对。
“我们需要住处，”樱玖难得地小声解释，“我想了想，那些人应该不至于赶我们走或者暴露我们，他们不会希望有太多人去‘打扰’他们的。”樱玖意有所指地说。
张羽笙承认，他其实也这样想过，但他不确定自己想的对不对，现在被樱玖说出来，就像被肯定了一样。
看着男孩期待的大眼，张羽笙终于点了点头，“好。”
男孩欢呼雀跃地跳了起来，“好哦，好哦！”
张羽笙有些恍惚，看着男孩儿发自内心的笑容，突然意识到，是信任。男孩儿让他们去他家是因为信任，医生没有直接请求他们，是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帮忙，是因为不信任。
离开之前，张羽笙和樱玖一起看了医生一眼，医生感觉到他的视线，认真地看着他们，“我不会说的。”
他们跟着男孩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