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的曲江,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一幅如诗如画的春光图。
楚天遥骑着雪白的骏马,慢慢驰过江畔桃蹊,朝着雅轩而来。夹着桃花芬芳的春风迎面轻拂,吹起了她的薄绸青衫。马上俊俏的少年郎,是谁家年少足风流?惹来过路女子的无数眼波流动。而“他”飘忽的眼波心思,又在为谁不定?
楚天遥在雅轩门前下马入内。雪白的神驹并不系住,任由它在江畔信步闲走,时不时低下头去啃食青草。跟在白马身后的是浑身皮毛油黑发亮的飞虎。一白驹一黑犬,仿佛一对老友般形影不离地相伴相随,马嘶狗吠相呼应,观者无不啧啧称奇。
和往常一样,步平川已经在座了。楚天遥并不看他,目不侧视地朝自己常坐的座位走过去,但她的眼角眉梢,全在留意他的一举一动。竟然发现……步平川在看她。
心顿时怦然一跳,有暗暗的欢喜,如碎碎的花开,开满心田。
楚天遥落座后,步平川一反常态地起身拎着酒筒走到她对面坐下。浓眉烈眼,定定地看着她问:“马是大宛良种,狗是西藏苍猊,这白驹黑犬我曾在玉门关驻军楚正毅将军营中见过。公子莫非是楚家儿郎?”
玉门关是古代中国西北疆域内的著名重镇,历史上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和交通要塞。唐朝时期,玉门关一带西临突厥,烽烟不绝、激战连年。龙武将军楚正毅驻守玉门关有八九年,军功显赫,玉门关内外无人不知这位将军的大名。
“是,在下楚天遥。步少侠认识家父,莫非也是自玉门关而来?”
不意白驹黑犬竟然引来步平川移座相就,楚天遥心里万分欣喜。只是“楚家儿郎”四字,一时欲辩无从辩。
自从三月三在雅轩遇见步平川后,楚天遥就一直心事眼波难定。有意无意间,四处留心打听过他的消息。
可这个步平川是一位地道的江湖游侠,没有身份来历,没有师门出处。他和许多仗剑江湖载酒行的侠士一样,四处游历,浪迹天涯,飘如陌上蓬。她不能知道他更多的事情。
楚天遥随口问出的一个问题,步平川却沉吟着久久没有回答。她偷眼望去,发现他静默一如青铜雕像,湛黑眼眸湖一般深深地藏有秘密。
胡姬涟漪轻车熟路地送上酒菜,楚天遥也是此间常客了。无须吩咐,自然有她惯要的酒菜摆上桌。涟漪手里忙着摆放酒菜,眼睛却只停在步平川身上,她的眼风比酒更醉人。可惜步平川视而不见,她只能一步三回首黯然离去。
好半晌后,步平川才回过神来。他满斟一碗酒,一边饮着酒,一边转开话题道:“楚将军的大郎二郎我都见过,外表粗豪,内心机敏,皆是有勇有谋之辈,不愧为将门之后。你是三郎吧?”
楚天遥低声道:“我不是的,我是父亲的第四个孩子。”
一边说,她一边在心中暗想,不知父亲是否与他提及过四个儿女。
步平川一怔,仔细将楚天遥打量一番后脱口而出:“原来你就是楚家的花木兰?怪道楚将军曾言,他第四女的俊爽之质,是巾帼不让须眉。果然,果然。”
楚天遥被他一夸,脸颊微红,心头窃喜——为步平川明了了她的女儿身。
“步少侠原来与家父家兄是旧识,此来京师,不知盘桓何处?”
“长安城外,慈恩寺内暂住。”
“借居寺庙,终归不太方便。步少侠如果不嫌弃,在长安逗留之际,不妨住在舍下。”
楚天遥是一惯豪迈的性情,听说步平川暂住慈恩寺,想也不想便邀请他来楚府小住。迎上步平川讶异的眼光,才警醒过来自己是女儿身,对初次相识的男子提出这样的邀请,未免有点……
呆了一下后,她很快定住心神,坦坦荡荡地说:“在下一番心意,希望步少侠不要怪我冒昧。”
步平川讶异复讶异,由衷地道:“楚天遥,你倒真是半点闺阁忸怩之态皆无。真是巾帼奇女子!有幸结识,当浮三大白。”
话一说完,他索性直接拎着酒筒,如倾江倒海般灌入口中,极豪迈的喝法。楚天遥情不自禁被感染,也把自己面前的一筒酒端起来灌了几大口下去。和步平川一样,她喝的是陈年竹叶青。淡淡的酒,入口软绵绵的,后劲却很足。几口酒下肚,很是有些醺醺然的感觉。
两人对坐饮酒时,栏外一江碧水中,忽然有阵清脆如莺语呖呖的笑声传过来。步平川倾酒的手一震,酒水如瀑布般洒在他胸前,胸襟被浸得湿透。他丝毫不觉,只是神色专注地循声望向江心。
江心处,一艘美丽的画舫不知几时从柳荫深处漂出来的。翠绿的舫窗、朱红的船栏。船头船尾处,各有一对年轻男女在凭栏垂钓。笑声来自站在船头的一位娇俏少女,她穿一袭云纹霞彩的绮罗衫,仿佛穿着繁花似锦的春天,整个人清艳如一阙花间词。
楚天遥一眼就认出来,娇俏少女是瑞安王府的小郡主,她身旁的年轻人是姚继宗,船尾的那对年轻男女是靖安王世子伉俪双双。
李略已经钓上了七八条鱼,姚继宗的鱼钩却还没一条上钩,急得他抓耳挠腮。
“鱼兄呀鱼兄,给点面子吧。不要让我输得太难看,好歹也让我开个张钓一条行不行?”
事关生死,鱼兄们当然轻易不肯赏脸,依然躲着他的鱼钩走。姚继宗垂钓半天依然一无所获,气得很想甩竿子走人。钓鱼是个极考耐性的活,而他的耐性库存基本为零,钓不到也就不稀奇了。
可是人面胜桃花的李畅,却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他问:“姚继宗,你不会连一条鱼都钓不上来吧?”
姚继宗怎么能被美人看扁了呢?就算不蒸馒头也要争一口气,否则他的脸要往哪里搁啊!
“当然不会了。等着吧,我非钓条大鱼上来震震李略他们不可。”
大话已经放出去了,如果不想被自己的话啪啪打脸,姚继宗就必须定住心沉住气,争取钓上一条大家伙。于是他不再动不动就猴急地拎起鱼竿来查看钓鱼进度,而是屏声息气地盯着水面上的浮标。良久良久后,终于发现浮标微微动了一下。
李畅也注意到了,情不自禁低声问:“是鱼儿上钩了吗?”
姚继宗竖起食指,向她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再等上片刻,浮标忽地一沉,他当机立断地大力提竿。这一提,能感觉到上钩的鱼儿份量不轻。他十分兴奋地对身旁的李畅说:“很重,肯定是条大鱼。”
“真的吗?太棒了。”
李畅高兴地拍掌而笑,笑声清脆如黄莺枝上啼。
说话间,姚继宗的鱼竿已经被他高高拎出水面。水花一绽,破水而出的居然不是鱼,而是……一条足有三尺来长的水蛇,粗如壮年男子的手臂。鱼竿一提起,长长的鱼线借着惯性朝着他们俩人荡过来,鱼钩上的蛇也随之荡过来。
啊!!两人同时迸出一声惨叫。姚继宗吓得立即扔掉鱼竿,可惜扔晚了,水蛇已经被惯性甩过来,半空中扭动着的蛇身直飞到他们前面。
“李畅快让开。”
姚继宗百忙之中倒还记得护花,一把推开已经骇得花容失色浑身发僵的李畅。他是一番好意,可李畅身在船舷处,船栏又不够高,被他一推重心不稳,唉呀一声娇呼着摔出了画舫。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儿,眼看要变成一只落汤鸡了。
何谓乱中生乱,这就是了。李略和阮若弱尽管已经听到动静不对从船后头跑了过来,但无论如何赶不上挽救李畅的落水,只能做好准备下水救人了。
他们虽然来不及,却有来得及的人。雅轩里原本坐如钟的步平川,霍然起身,脚尖在围栏上一点,人如流星般飞窜出去,接住了李畅娇小玲珑的身子。再凌空一个燕子巧翻身,拥着她轻轻飘飘地落在画舫上。尔后右手一挥,长剑如飞虹贯出,钉死了那条正在甲板上四处乱游走的水蛇。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便已经稳住了局面。
姚继宗刚才被这条蛇逼得差点要跳水自保,步平川活像蜘蛛侠一样从天而降,既替他除了心腹大患,又替他救了女神李畅,自是各种感激不尽。
“是你呀,步平川。多谢多谢,太多谢了。”
得知这位半路上冲出来救人的年轻人,就是姚继宗曾说过的长安侠士步平川,李略和阮若弱下意识地双双打量起了他。
步平川眉目凛冽,气势冷傲,身上有种嶙峋乱礁似的坚与定。“力量”二字,仿佛是浓墨重彩的大书特书在他身上。纵然赤手空拳,也像个全身盔甲的钢铁战士。果然够MAN够酷。
李略和阮若弱的视线都在步平川身上,他的视线却只落在怀中的李畅身上。除却她,世间万物似乎都不在他眼中。
刚才李畅的身体跌出船舷时,她还以为落水是不可避免的事。就在她恐慌地闭上眼睛等着被水波吞没的那一瞬,却有一双意想不到的手自背后接住了她。她跌入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里,那样强有力的庇护。愕然回首,不得不遇见的——是他。
仿佛沙漠中干渴的旅人遇见绿洲。那么近那么近的一张脸,如劈面而来的一个烙印。烙入她的眼,迅速地,一路势如破竹地烙下去,烙在她的心。
当步平川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她时,两道专注的视线仿佛是一双频频急舞的鼓槌,敲打着她一面鼓似的心房急骤跳动……惑人入骨,即在这一刹那。所谓“一见倾心”,大抵就是如此吧!
这一刻,爱情锐不可挡。如江湖上横空出世的屠龙宝刀,所到之处,格杀勿论。谁堪与其争锋?
李畅不幸被爱情的宝刀刺中了,对步平川一见倾心。而步平川呢?他英俊的眉间有着风霜,深遂的眼中有着沧桑。显而易见,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年轻人。
人世浮沉数十载,他的眼是阅尽千花的蝶,心是拣尽高枝的蝉。在看遍世间千花万枝后,独独落定栖息在——李畅的身上。
他那双傲然凛冽的眼睛,在看着她的时候,有着能令冰雪融化似的春暖。怀中那张光洁动人的俏脸,似蚌在阳光下开启露出的珍珠,没有任何瑕疵的美。还有着他无法抵挡的……步平川也不幸中了爱情的招。
突如其来地便遇见爱情。他们俩俩对视,物我两忘。两个被爱情俘虏的人,两个不幸加在一起,即是——幸。
何其有幸,爱情的利刃,同时贯穿了他们俩的心,如同邱比特的一箭双心。
又何其不幸,爱情的利刃,同时还刺伤了另外两个人的心。单方面的受创,而不是双双的沦陷。
画舫中的姚继宗和雅轩里的楚天遥。看到步平川与李畅这样相对忘言、唯有情千缕的样子,不约而同地感觉到心室倏然一空,空得什么都没有了。如月之全蚀,夜空深黑得让人绝望。
步平川离开已经很久很久了,李畅却还是一副痴痴的神色。眉山眼水不定,半生的心事却已然注定。情田中爱根已然深种,不能自拔。
她和步平川,只说了一句话。
“我叫李畅。”
无限娇羞地,一个养在深闺的贵族少女,向初遇的男子告知她女儿家的闺名。那轻易不能让外人知道的闺名。
“我叫步平川。”
他的声音清冷,却是一种疼怜爱惜的口吻。如冰天雪地里的一枝梅花,格外触人心弦。
如此、而已。身名以外的,不去问,不想问,更不必问。真正的爱,往往异常单纯。
松开环在李畅纤腰上的手,步平川再深深看她一眼,伸手收回自己的剑。转身一纵,平沙飞雁般掠过半江春水,矫健身形消失在对岸的桃林中。他来得迅捷,走得也飞快。只是一来一去间,被他改变的,太多太多。
李畅在发呆,姚继宗也在发呆。不同的是,李畅看着岸上的桃花林发呆,他却蹲在甲板上的死蛇旁看着那条蛇发呆。
一刻钟之前,这两人还言笑晏晏地在一块垂钓,怎么看怎么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一刻钟之后,一场意外的发生,让女子的芳心另有所属,男子只能失意向隅。
命运真是很奇妙的东西,谁也不会知道下一分下一秒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天堂与地狱,或许只是咫尺之间。
阮若弱和李略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李畅倒不用担心,她的发呆是甜蜜的,带着一种醉酒般的醺然。可姚继宗……却是一副感到万分沮丧并且开始怀疑人生的衰样啊!
阮若弱不放心地蹭到他身旁问:“我说大兄弟,你一直盯着这条死蛇看什么呢?不嫌它辣眼睛吗?”
“阮若弱,你说这是命运吗?我是来钓鱼的,却钓上了一条蛇。就是这条蛇,毁了我的爱情伊甸园。”
阮若弱不由自主地也蹲下去看着那条死蛇呆了片刻。确实,是命运的安排吗?一条蛇的出现突然改变了一切。一边叹着气,她一边安抚地拍着姚继宗的肩膀安慰他。
“或许是吧。看来你和李畅命中注定无缘。认命吧,兄弟。”
姚继宗痛心疾首:“若说无奇缘,今生偏又遇着她?”
阮若弱换了个说法,“有缘,但是无份。”
“如果是有缘无份,干脆当初就别让我们遇上,老天爷这不是存心逗我玩吗?”
这说法更是让姚继宗气不打一处来。有缘太短暂,比无缘还惨。
“冷静冷静。”
看见姚继宗一副要炸毛的样子,阮若弱连忙安抚道:“要不咱不认命,你和那个步平川在爱情战场上正面PK一下,也许你未必会输给他哦。”
“阮若弱,你今天是智商不在线吗?我哪里还有份跟步平川PK呀!他一上场,我就已经彻底GAME OVER了。你不会连这都看不出来吧?”
阮若弱哑然,像她这种眼光敏锐心思灵通的聪明人,怎么可能会没有看出来呢。刚才步平川和李畅之间的眉目传情是那么明显,只有瞎子才会看不出来。他们双目对视间,两颗心已然暗许,如同天雷勾动地火,爱情成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
姚继宗的自我认知非常清晰,这场爱情游戏他已经出局OUT了,百分之百千分之千的没戏了。爱情需要双方面的同频同步,单方面再怎么努力与坚持,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就好像揉面时如果没有酵母,无论如何也烤不出美味的面包。
李略还不解其意,在一旁帮忙打气道:“姚继宗,你若真心喜欢李畅就继续追求她好了。就像我当初虽然被若弱拒绝,但并不气馁,最终还不是成功地抱得美人归嘛。”
“李略,你的情况跟我不一样。当初阮若弱虽然拒绝了你,但她其实对你还是很有好感的,她也心无所属,这种情况只要发动正面强攻就没有攻不下来的。可你看看李畅……”
姚继宗抬起手指了一下依然痴立在船舷遥望着那片桃花林的李畅,虽然不过短短三五尺的距离,但她对他们三人的私语全然听而不闻,心神仿佛跟着步平川一起去了。
看着她这副“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的模样,姚继宗原本还想说什么的,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只是重重地一挥手,再加一声叹息。李略和阮若弱也双双沉默不语。
岸上的雅轩中,楚天遥默默地端着酒筒自斟自饮。酒筒仿佛突然变重了,沉重得几乎让她端不动,手在微微颤抖。暖溶溶的玉醅,白泠泠似水,被她咂出了几分苦味。是心里的苦蔓上来,蔓延得一嘴苦涩。
这筒酒她再也喝不下了,放下一点碎银在桌面上,她神色黯然地起身离座。通晓人性的白驹黑犬迎上走出店外的主人,她纵身上马飞驰而去。落日山横翠,一鞭残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