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阁里没有再重新燃起灯火,暗夜中,李畅拉着步平川临窗而坐。
三月的夜晚,花香清凉,树影疏寂,月光如千万银丝,将他们二人缕织其间。李畅把意中人看了又看,虽然他穿着一身繁华落尽的黑衣,没有半点明亮色彩的映衬。但她看着他,却感觉像是有朗朗日月入怀来。
“这些天,我……天天都到曲江去泛舟。可是,你……”
李畅话说到一半,红着脸说不下去了。话只说了半截,但韵味蕴藉,如兰草之香幽幽绽放,听得步平川心中一荡。她日日曲江泛舟,他夜夜隔窗相望。他的心和她的心,其实是一样的呀!然而……徒然情深意重,却无法与共。
步平川看定李畅,一字一句地说:“为了你好,忘记我。”
李畅一脸容光,如急萎的花,瞬间黯淡了华美颜色。
“忘记你,怎么可能?步平川,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能忘记你。”
认识你,或许只是偶然。但是偶然中,是否蕴含着定数?否则,何以爱上你,会成为一种必然。
“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刺杀皇子,可谓谋逆大罪。我的性命是风中灯,随时会熄灭。你又何必……”
步平川的声音清冷,不带任何感情,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平平板板。李畅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刺杀七皇子?”
步平川不回答。他沉默下来的瞬间,眼神像鹰飞到极远处极远处,让人根本没办法与之亲近。
“你不愿意说,没有关系。”李畅善解人意地道,“虽然你行刺了七皇子,但没有人知道黑衣刺客是你。过些时日风波自然会平复下来,你就没事了。”
虽然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她还是一厢情愿朝着好的一面去设想。
“过些时日,如有机会,我会再度行刺。”
步平川却粉碎了李畅的希翼。他的眼睛深黑如无边夜色,漠然广袤;他的面孔似钢铁,一种硬朗的冰冷;他的坚定,是潮退后的暗礁,黑森森地凸现着。
李畅窒住了,久久无言,唯有眼泪如珍珠般散落。步平川咬咬牙,站起来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迈开步伐,有一双柔软纤细的手忽然从背后紧紧抱住他,有哽咽的声音在低声细语。
“既然还要过些时日,那这些时日,你给我好不好?”
步平川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定在原处,没有转身,没有回答。李畅更加用力地拥紧他,拥抱的姿势,是不顾一切地拥有,代表着全身心的爱情。他感觉到肩头一阵温热,心知那是她的泪,如风中落花般扑簌而下,濡湿他的衫。
步平川的心还在迟疑,身体却有着自己的意志,不由自主地转过去,一把将娇小的李畅整个儿拥在自己怀里。两人紧紧地拥在一起,一动也不动。紧贴的胸膛,能感到彼此的心在怦怦乱跳,一种强烈的共振。
夜色静如深湛的海,繁星满天,月华清明,照得一地银亮。星光月色中,他们静静拥抱着的身影,仿佛是一尊大理石雕像……
***
皇子当街遇刺,长安城几乎没闹翻天。九门提督辖下的捕快衙役们统统撒豆子似的撒出去,四下查探可疑人等。凡有可疑人员一律先拘留,后审查。正如楚天遥所言,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一时间大牢里人满为患。
姚继宗一是想要避避这股乱象,二是自知与龙五爷那帮人的梁子又结深了一层,干脆宅在家里躲了好几天才出门。而且这个门还出得小心翼翼,他是坐着马车出去的。
平时他是最不喜欢坐马车的人,嫌车厢里闷得慌,车身又震得慌。古代的马车轮没有轮胎,减震措施不到位,每次坐上去他都好想打负分差评。不过眼下他惹了事,还是谨慎点比较安全。不得已闷在小小车厢里,他忍不住又哼唱起来。把周华健的那首《最近比较烦》改口换面:
最近比较烦比较烦比较烦,总觉得日子过得有一点极端。我想我还是不习惯,从自由自在到提心吊胆……
他这趟出门要去两个地方,一是靖安王府,二是楚府。
那天楚天遥跟着姚继宗去拿衣裳,没想到一出门遇上那么多事。跟高猛干上一架后,又现场目睹了皇子遇刺的大场面。那个熟悉的身影让他们俩都震动不小,结果把正事给忘了。一出酒楼就各自分手回府,衣裳这档子事丢到了脑后头。
今天姚继宗忽然想起了这一茬,连忙找出衣裳包好准备给楚天遥送过去。
先去了靖安王府,在留仙居见到李略和阮若弱后,姚继宗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天自己亲眼所见的李珉遇刺一事对他俩做了一个口头转播。
一口气说完后,他还啧啧有声地点赞道:“要说那位刺客真是好身手。行刺过程中,街头巷尾都是特警部队,却被他出其不意地杀了个人仰马翻。当年燕太子找人刺秦时如果找的刺客人选是他,没准历史就要改写了。”
阮若弱听得失笑:“你的意思是荆轲的身手不行了?估计他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陶渊明的意思。陶老夫子不是说他,‘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嘛!”
姚继宗搬出陶前辈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李略在一旁纳闷不解地道:“这个刺客确实身手一流,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何缘故要来行刺七皇子?”
“这种原因还不简单嘛!应该是某个人以前被七皇子欺负过,恨他恨得牙痒痒,一直想要图谋报复。但是正面开打不是对手,于是想到搞恐怖活动,派出刺客暗杀他。”
李略不认同姚继宗的话,摇头道:“七皇子人缘很好,礼贤下士,从不仗势欺人。”
姚继宗口没遮挡地又说:“那就更糟了,人缘这么好,别的皇子肯定要眼红。没准就是因此祸起萧墙,干掉他好为自己减少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的。宫闱之争的惨烈,经常惨烈到没有血脉亲情可言。但是李略想了想又否认了。
“这点也不太可能,因为那刺客并非无情狠毒之人。他不杀女子,显然不是专门的刺客,否则哪有剑下留人的道理。”
这话倒是真的,如果真是为了利益之争请杀手杀人,请来的肯定是职业杀手。职业杀手都是以杀人为已任,他们的职业道德就是得人钱财替人消灾,只管杀杀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哪里顾得上什么老幼妇孺网开一面,要的是活计干脆利落。
听了李略这番话,姚继宗冲着阮若弱笑眯眯地眨了一下眼道:“如此说来,这个杀手不太冷。”
想一想不对,他不无纳闷地看着李略又问:“咦,你怎么知道他不杀女人的?”
李略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李畅当时就在七皇子的车里,听说刺客的剑都已然刺入她喉头一分,却及时地顿住了。”
“什么?!”
姚继宗顿时一蹦三尺高,紧张不安地问:“李畅要不要紧?有没有受伤?吓到了没……”
一口气乱七八糟地问了十几个问题出来,完全没了条理逻辑,显而易见的一片关切之意。阮若弱拍拍他的肩安抚道:“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李畅什么事都没有,人好着呢。”
“不会吧?她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怎么都不可能好吧?怎么都会留下心理阴影的。你一定是在骗我。”
姚继宗一脸强烈怀疑的神色看着阮若弱,她坦然一笑道:“老刘,看我真诚的双眼,像是在骗你吗?是真的,我前天去瑞安王府看了李畅,她好得很,啥心理阴影都木有,容貌娇艳还更胜往昔呢。”
阮若弱说的是实话,那天她去探望李畅时,也以为她一定会是一副惊骇过度面色苍白的虚弱模样。还准备客串一把业余心理医生,为她做一番心理按摩,好淡化一下遇刺事件为她带来的心理阴影。万万没想到,李畅出来见客时,一张俏脸桃花也似的红粉绯绯,眼睛熠熠生辉,整个人看上去明艳无比。
阮若弱是过来人,当然能够看出李畅满脸的容光因何焕发。她敢赌一个亿,李畅和她所心仪的那位‘长安第一酷’,正在你侬我侬忒多情侬之际。
那些幸福的滋味,阮若弱太知道甜蜜值有多高了。左右无人的时候,她忍不住含笑低声问道:“李畅,步平川是不是悄悄来看过你啊?”
她不过随口一问,李畅却惊得整个人一震,桃红双颊瞬间褪成苍白的颜色,还脱口而出地反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我猜的,看你这一脸甜甜蜜蜜的表情,就不难猜出你和他正在恩恩爱爱中。你们的事眼下还刻意瞒着你爹娘是吧?你放心,如果你们不愿意透露,我也绝对不会四下乱说。”
得知阮若弱只是猜测,并不了解详情,李畅的脸色重新泛出红晕,含羞带喜地道谢:“多谢嫂子。”
李畅已然情爱初来,生活如黑白片着了色,处处流光溢彩。而姚继宗的一颗心还为她惊悸担忧,不能释怀。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姚继宗还是坚决不相信:“你就别蒙我了!李畅那么娇滴滴的女孩子,受了这么大一场惊吓,怎么可能恢复得这么快?未免太不科学了吧?”
“这种事的确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不过,如果有爱情方面的慰藉,那就另当别论了。”
阮若弱这话是故意说给姚继宗听的,好让他趁早死心,别再对李畅牵肠挂肚。他自然是秒懂了她的意思,失声道:“你是说,她和步平川……”
话说到一半顿住了,因为他突然间想起李略的话,“李畅当时就在七皇子的车里,听说刺客的剑都已然刺入她喉头一分,却及时地顿住了。”
剑已然刺入喉头,却及时顿住了。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刺客无法对李畅使出杀招要她性命。而什么样的刺客会对她这般怜香惜玉?答案一点都不难猜。
原本姚继宗就对那个很眼熟的刺客身形有所揣测,这一下,他几乎可以板上钉钉地认定黑衣刺客就是——步、平、川。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震动得无以复加。
李略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了?好象窒住了似的。”
姚继宗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李略,因为他不知道更好,知道了反而会让他难做。他是要站在理性的一面,去帮李珉缉拿刺客;还是要站在感性的一面,去帮李畅护她的情郎呢?
“李畅和步平川已经开始正式交往,一提起他,她的眼角眉梢都是满满的爱。老刘,你听我一句劝,赶紧收心吧。”
阮若弱自然不知道姚继宗是因为什么而震动,还以为他只是心有不甘。
姚继宗没有回应她,他的心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头,堵得他说不出话。既为李畅对步平川情有独钟而满心失落,又为李畅爱上了步平川这样的“恐怖分子”而担忧不已。
本来江湖浪子和王府千金之间的差距就够大了。再摊上一个“朝廷钦犯”的身份,他们要怎么走到一起呢?如果没有结果,还不如不要开始。
不曾开始的结束,情爱初萌会渐渐变成记忆中一个淡粉轻烙的影子,朦胧清浅如花香。可一旦由痴恋开始,至幻灭结束,那……心里留下的伤痕,如同地震后的裂纹深深。爱情的美丽新世界完全崩溃,塌成一片断壁残垣。
姚继宗不希望有朝一日,李畅纯净如秋水的眼眸中,映出的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幻灭。
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去阻止呢?这是李畅自己的选择,她甘心情愿。明知这场爱情会虚幻如水之湄河之觞,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投入。如果她的爱情是割肉饲虎,那么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割肉相饲。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
姚继宗闷闷不乐地出了靖安王府,满怀愁绪,无处排遣。直到上了马车,看见搁在车座上的衣裳包,就想到可以顺便找楚天遥一块去喝酒。
此时此际,不借酒浇愁,又还能借什么呢?与其一个人喝闷酒,当然不如找个人一起陪着喝。而四郎这样的兄弟,失恋时用来当吐苦水的对象再好不过了。
楚府的看门老头,面对找上门来的姚继宗却说:“四公子一早就出门了,还没回来呢。”
不是吧?居然寻人不遇,姚继宗别提多郁闷了。把衣裳包拿给老头代为转交,打发马车回去,他一个人就近挑了间酒馆,进去喝起了闷酒。
菜是热的,酒是温的,歌女的声音是婉转动人的,邻座的客人是笑语欢言的。在这喧哗热闹的环境中,姚继宗偏偏却是孤单落寞的一个人。闷酒一杯又一杯喝下去,活像冰水一瓢瓢浇下来,浇得他心头发凉。无份却有缘,天意实在太作弄人。
他只顾独自喝着闷酒,却没发觉有人盯了他半晌后跑出店外,不一会儿带了一个人进来。直到眼前突然光线一暗,下意识地抬眼望去,才发现高大威猛的高猛站在桌边。
难怪光线忽然变得昏暗,原来是被他一堵墙似的身形挡住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高猛瞪着姚继宗的眼光是恨不能咬下他一口肉。
他已经半醉了,一时间竟不知害怕,只是叹着气喃喃道:“高英雄,你放过我吧。我今天心情很不好,你就别来找我的麻烦了。有什么账要算,咱们改日再约行不行?”
高猛回应他的是啪的一掌,把一张方桌拍成两半,酒菜撒了一地。惹出满店客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姚继宗顿时酒意全无,忽然警醒过来眼前这位猛人是个凶神恶煞,没道理可讲,还是赶紧跑路吧。
一念至此,他连忙跳起来,抓起身边一张凳子朝着高猛用力砸过去。趁他伸手格开凳子的分心之际,他撒开腿冲出店堂。高猛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马上疾步如飞地追出来。
好在高猛一身横练功夫虽然到家,轻功却练得一般般,姚继宗这样的体育健将跑起来,他一时半会儿追不上。要是换成步平川,只怕他跑不出五十米就已经被逮住了。
不过高猛的体力佳,毅力好,能将勤补拙。跑就跑吧,没关系,他虽然一时追不上,却也追不丢。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一直跟在姚继宗身后追,追得他叫苦不迭。
因为高猛的体力他太清楚了,打持久战他绝对不是对手。除非提速甩了他,可问题是他提不了速呀!只恨自己的两条腿没有油门,否则挂到五档,风驰电掣般绝尘而去,让他连车尾灯——不对,是连背影都看不到。
幸好这间酒馆就在楚府附近,姚继宗一时甩不脱高猛,就干脆朝着楚家跑。至少可以求看门老头放他进门避个难吧,不然这个猛人至少会要掉他半条命不可。
才跑到崇仁坊口,姚继宗就远远看见了救星。他顿时大喜过望,一边跑一边喊:“四郎,四郎你回来了。太好了!”
策马而来的楚天遥闻声一紧缰绳,小白龙顿住奔势稳稳地定在原地。她不无愕然地看着迎面跑来的姚继宗,以及他身后紧追不舍的高猛。咦,这两人怎么又杠上了?
“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没正事干了吗?”
“我是不想跟他打的,可他没完没了,非要追着我打。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说话间,姚继宗回头一望,高猛已经追近了。就算合他与楚天遥二人之力也未必是这个猛人的对手,还是尽量避免正面开战才是上策,毕竟今天可没有老姜的七步倒摆平他。
姚继宗拿定主意要避其锋芒,于是十分利落地跃身上马。楚天遥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骑上马背坐在了她的身后。
“喂,你……”
楚天遥话还没说完,姚继宗反客为主地从背后伸过双手,抓住马缰用力一抖,驾驭着小白龙掉过马头开跑,还不忘扭头丢下一句话调侃高猛。
“高英雄,你继续加油跑吧。我在前面等你,不见不散啊!”
高猛本来就不甘心功亏一篑,被姚继宗这么一激,就抢了路上某位行人的马匹追上来。他骑的那种凡驹,跟小白龙这种神驹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就像拖拉机和宝马,根本不可能追得上。
但是姚继宗存心要逗他玩,故意紧一阵慢一阵地让他跟着后头跑,时不时还扭头朝他喊上一嗓子。
“高英雄,你还要加油呀!就你这个速度,怎么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这种用辞真是太难为高猛了,他根本听不懂。不过,不懂归听不懂,却能忖出姚继宗是在戏弄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地道标准的吹胡子瞪眼。
楚天遥不得已和姚继宗骑在同一匹马上,身体零距离接触,浑身各种不自在。而且她在前,姚继宗在后,这家伙又从后面伸手来控制马缰。那个姿势就等于把她拥在怀里,她更是别提多别扭了。
“喂,姚继宗你松手,让我来骑马。”
姚继宗很听话地松手,把马缰的控制权还给她。但是,他松开马缰的手,居然直接环上了她的腰。
“你干吗?”
楚天遥吃了一惊,忙腾出一只手来拍开腰间的那双手。
“四郎,我不抓马缰当然只能抱住你的腰了,否则岂不是要摔下去。”
姚继宗觉得他问得真是稀奇,松开了一瞬的双手又理直气壮地环上来。
楚天遥气得发晕,一肚子苦水却又说不出来,只得悻悻然地说:“那还是你来骑吧。”
马缰的控制权又回到了姚继宗手中,楚天遥板着脸发话道:“你骑快一点,赶紧甩了后面那个家伙。”
如果再让他这样紧一阵慢一阵地骑着马跟高猛玩追逐战,那她还得和这家伙在这马背上‘亲密接触’多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