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内静寂半晌,魏殷先出了声。
“可……”
魏东临抬手止住他,说:“这事从祟尸起头的时候,朕就知道有人在针对朕,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有限……朕就寻思着会不会是何锐将这件事透露给谁知道了。”
魏坚问:“当年知道妒女毒的事情还有谁?”
魏东临叹道:“都没了。这是个秘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是发过血誓的。”
也就是说,就算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魏东临也不能把当时的事情说起来。
魏殷急道:“既然是发过血誓,父皇为什么会觉得是何锐说出去的呢?”
魏东临迟疑地看了魏坚一眼。
别人可能看不懂魏东临这一眼代表的是什么意思,魏坚却看懂了。
“因为十三年的那件事吧。”十三年那件颠覆了他当时所有认知的事件。
魏殷诧异:“和皇叔有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事情都闹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你们还要遮遮掩掩。”
魏坚重重地咳了一声,盯着魏东临道:“父皇,那件事我有亲身参与,我有资格提些问题吧。”
魏东临的嘴角抿地死紧,长久之后才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魏坚反倒是轻松地转了个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何将军的案子先不管,我们先从北征开始,当时父皇您为何执意要带上皇叔?”
魏东临道:“当时你和你皇兄都还小,把魏西峰留在盛京太危险了。事实证明,朕当时那一手并没有做错。”
“可……也差点要了您的命。”魏坚道:“皇叔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记得大魏刚建那会,你们兄弟俩配合地还算天衣无缝,平定了当时的内乱。”
“你们真是高看了朕啊。”魏东临苦笑,”魏西峰从来没把朕放在眼里。当时朕和妍妃都在行宫,驻守盛京的是何锐。是何锐看住了他。”
魏坚缓缓地点头。
“看样子,何锐是相当关键的一个人。怪不得你会怀疑是何锐对皇叔说了什么。”
魏东临忽然大叹了口气,说:“其实……不止如此。朕还怀疑……怀疑过魏西峰的身份,想过很多次他真的是朕的兄弟吗?”
“……”魏坚默默在心底吐槽了一句,堂堂大魏的开过皇帝,在感情上胆小的像个弱智孩儿。
魏殷这时候说:“父皇,皇叔的身份早就在您将他认进了我魏家族谱的时候就定下来了,怀疑他根本就是多余的事情。”
魏东临道:“你们不懂,他太……太聪明,手腕也有。你们兄弟俩但凡有他一半的才干,朕都不会这么不安。”
魏殷道:“皇叔的表现欲不都是父皇您给逼出来的吗?年幼的时候被当成一个傀儡留在盛京当中,当时的盛京动荡不安,不精明一点,一个年幼无知的孩童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魏东临欲言又止,最后却只叹出了一声。
魏殷犹豫了很久,支吾道:“……等等,我听说何锐也是出身隐修会对吧,那妍妃莫非也是出身隐修会?”
魏东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魏坚道:“……父皇莫不是以为皇叔是妍妃和何锐的孩子吧。”
魏东林顿时恼羞成怒,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旁边的木桌上。
“胡说什么?!”
魏坚浑身一颤,心想他这套木桌幸亏都是实木所制,要是平时在西市上买的那些桌椅,这一掌下去可得分崩离析了。
魏坚抹了把脸,告罪道:“趁着我这说话不漏风,有话说清楚呗。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魏殷怼了魏坚一眼,把他那股子飘劲给压了下去。
“父皇息怒,阿坚性子皮,口无遮拦。当年的事情已经成了既定事实,再来追究真相没有意义,现在的问题谁在散播妒女之毒。”
魏坚道:“我觉得不是皇叔。他手上要是有妒女毒,不会盯着行宫不放。”
魏殷转而看向魏东临。
“……父皇,儿臣问您一句,我生母的尸体,真的不见了吗?”
魏东临忽然沉默了。
魏坚心底暗道不好,他撇了一眼魏殷,却见魏殷的面色虽然凝重,但脸色还算能看。
魏东临道:“这种事还有真假吗?假的对朕有什么好处?”
魏殷张了张口,片刻后却是吁了口气,道:“也是。”
魏坚立刻抢了话题道:“皇兄前面说的对,关键还是妒女毒的根源在哪。到底是谁在针对父皇。他们又是什么目的。”
魏东临一手撑着脑袋,凝神道:“目的无非是找朕寻仇,朕年轻的时候征战天下,建大魏之后也挺下得了手。得罪过不少人吧。”
魏坚心道您这不是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怎么做事的时候就那么拎不清呢?
“不过,早年还有一个不怎么听话的天津馆,后来给我收拾了。现在……”魏东临忽然改了口风,“除了隐修会和魏西峰,应该没有人知道了这么多还敢针对我。”
魏坚无端心抖了下,魏东临这一句话像是刻意在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决定做个完美的开场白,他不由得他忐忑——该不会是要再开杀戒吧。
“现在方向是有,就是无法确定具体目标。朕早前就在想了要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统统杀光。”魏东临的戾气已经溢满了他的眉眼间。
魏殷忙劝道:“父皇您冷静一点,事情还没弄清楚,万一错杀了。对我们不利。”
魏东临冷笑:“错就错了。我这一生也没少干缺德的事,不差这件。”
魏坚:“等等……父皇您的意思该不会是要对隐修会下手吧。那可不行,江湖和朝廷分治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你这是官逼民反,到时候反而是他们名正言顺了。”
魏东临似乎铁了心。
“怕什么,大不了再来一个天津馆。”
“不,天津馆和隐修会是两码事,等等!”魏坚急忙解释。
然而魏东临似乎下定了决心,只见他豁然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魏殷,随朕回宫。”
魏坚急忙追上去:“哎,等等,父皇我刚才的话您听进去了吗?你们今天来我这,就为了说这个?”这么一个巨大的消息砸过来,他快给砸晕了好吧!
魏殷扭头看他一眼,道:“这偌大的盛京,只有你这是最安全的。”
“什么意思?”魏坚一头雾水。
魏殷道:“ 你不在行宫的这段时间,我和父皇着手处理之前盛京祟尸案的后事,结果一夜之间,押在大理寺中的所有人都暴毙了。邵安的人为我可以做担保,问题不大。……你知道这件事代表的意义吗?”
“大理寺里有细作。”魏坚说着,脑子里却是一下子想起了大理寺的那些守卫——他记得没错的话,那些都是何锐的旧部。
“老实说,我也没指望能从这一帮乌合之众的口中得出点什么来,而且最重要的东西我们也已经拿到了。但这个举动就像是在故意跟我们挑衅一样。”魏殷低声到。“这种无视人命的做法,让我相当生气。”
魏坚道:“这事情很蹊跷……万一对方的目的就是激怒我们呢。”
“那代表他成功了。”魏殷道:“阿坚,从行宫失火开始一直到现在,你有算过多少无辜的人命搭进去了吗?纵使是再大的国仇家恨,这样的手段未免太凶残了。不管背后指使的人是谁,这样的人绝不能留。”
行宫失火上百条人命一夜蒸发,五堰镇祟尸案十几条人命,盛京祟尸案又是几十条人命……魏坚忽然想起行宫后山那一条条悬在花圃上的尸体。一时间竟然毛骨悚然。
这时候魏殷忽然顿了下。他转身对魏坚道:“我赞成父皇的意思,既然要杀,那就杀到底,大魏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血了,朝廷江湖分治,让江湖上的人越发的无法无天。不能这样下去。”
“我不明白,既然要统一,为何当初又要定下分治?”
魏殷瞅了一眼前方,低声说:“那是我的想法,至于父皇的,我也不知道。”
魏坚总觉得不妥,他拉着魏殷道:“这事一旦动起来,就没有回头路了,皇兄你稳住父皇那边,给我点时间,我再想想办法。”
魏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气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动干戈,十三年那场战争回来之后,你的性子就变稳了不少。”
魏坚神色微动,想到了自己隐瞒了不少事情,颇有些心虚道:“你想多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人长大了性子总是要稳点下来。”
魏殷看着他,眼神嘴角中尽是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化成了一声叹气。
他抬手拍了下魏坚的肩,道:“父皇那边我尽力稳住,不过你不可勉强。有什么困难之处,尽管来找我。你得记着,我是你亲哥。”
魏坚心绪有点乱。回府的时候还能想着招待好从盛京皇宫出来这帮大爷,送人的时候已经全没心思。好在大家似乎都跟他一个样,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
三皇子府上上下下统共没几个人,囫囵地把一帮子内宫侍卫送走了。管家累地直岔气,没款没形地坐在门槛上对着魏坚发牢骚。
“这突然的……我还以为是来拆府的。”
魏坚没什么心情也没力气给他解释,张口便指着他说:“去把人都接回来。下午我想静静,吩咐下去谁都别来打扰我。”
说是不想人打扰,真让他一个人待着,却压不住心底的不安。闭合的门吱呀一声被推了进来,魏坚眉头一拧,正要出声,却听肖映小声说:“三皇子,睡着呢?”
魏坚翻身坐起来。
“我哪睡得着。”
肖映道:“……刚才我不小心听到了一点,先宗这是要动手打隐修会?”
魏坚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我发现你最近胆子长肥了。这种墙角你也敢听?”
肖映低着头,道:“我知道错了。可是三皇子,梁姑娘不是隐修会的人吗?这要是打起来了,那你们俩岂不是成敌对了?那怎么成。”
魏坚:“当然不成。这事可不单单只是梁今今的事了,隐修会在江湖上可是相当于最公正的仲裁地位,朝廷要打它,那不就等于就是跟整个江湖对着干吗?”
肖映立马摇头,道:“那不行那不行,江湖上名门正派个个都是有本事的人,真打起来,两败俱伤。”
“没错,两败俱伤。”魏坚吐出一口气,凝神道:“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情况。哎,要不你现在就去把梁今今叫回京城来。”
肖映眼睛一亮:“好,我现在就去。”
他刚转身,魏坚又道:“等等,……不行。梁今今是隐修会的人虽然没有公开,但是关键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不能让她回京。你去一趟五堰镇,把这个事情告知一下梁今今,不要明说,就说三皇子让她暂时不要回盛京。”
“那三皇子你怎么跟梁姑娘碰面?”肖映疑惑问道。
“嗯……我走动比她方便,还是我去吧。”魏坚思绪到了这里总算定了下来,他一拍椅子,道:“就这么办,你赶紧的!不要磨蹭!”
肖映一点不磨蹭地走了。
五堰镇
白癸和梁今今正在埋头研究隐修者给他们送过来的关于猎尸人的一些资料。梁今今盯着上面的画像一分一毫地细细对比。
在她面前的木桌上,摆着一副活死人的画像。
据梁今今说,这些都是隐修会仅接触的那一例案子留下的人体画像,动手画这幅画的人绝非一般人,他几乎把当时整个人都映在了这画布之上,乍一眼看过去仿佛是真人卧在画布上。
白癸紧张地问:“有什么区别吗?”
梁今今道:“一个死的,一个活的,区别大了去了。”
白癸被呛地坐回了位置上,开始翻隐修会送过来的书。
武胜从外面奔了进来,大声喊道:“大人,肖映带了盛京那边消息过来了,他说要见梁姑娘!”
肖映能带的消息多半是三皇子魏坚的事情,从前魏坚都是指名找白癸,像这次专门点了梁今今的却是首次,白癸扭头看了一眼正沉浸在画布上的梁今今,起身道:“小声点。人带进来了吗?”
武胜道:“在外厅歇着呢,他跑得有点急,应该是有急事过来的。王哥看他脸色发白,就吩咐我先进来知会你们,让他先歇口气,缓缓。”
白癸下意识道:“这么急?把人带进来吧。梁姑娘现在有事在身,走不开。”
武胜好奇地朝里面张望了下,看到梁今今正聚精会神在木桌边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癸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去!”
武胜嬉皮笑脸地跑了。
片刻后,武胜带着肖映进了院子。肖映一眼看到了梁今今,眼睛一亮。
“梁姑娘。”
正埋头的梁今今猛地抬起头,一眼看到了脸色发白,双腿虚软的肖映,站直身问:“小九,你怎么来了?你家主子又没心没肺差遣你,把你跑断腿了?”
肖映觉得自己现在离跑断腿确实也不远了。不过倒不是魏坚让他这么着急的,而是他自己在着急。
他左右看了下说:“梁姑娘,有点事,我要跟您一个人说。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白癸这时候豁达的起了身,说:“我出去吧,你们在这里聊。外面有无名守着,没人能靠近。”
肖映一个劲地道谢。
白癸揪着好奇心爆棚,想要留在院子里的武胜离开。
梁今今瘫坐在椅子上,直截了当地说:“魏坚那边出事了?”
肖映扭捏了一会,点头。
梁今今看他一副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模样,挑眉问:“跟我有直接关系?”
肖映愣了下,又点下了头。
“你们回盛京之后,去过我家了?”
肖映又点头。
梁今今把事情想了一圈,觉得可能又是魏坚那颗老鼠屎一样大的胆子又在作祟了。
“我又没直接让我爹去三皇子府上提亲,他怕什么?”
“提亲?”肖映整个人呆住了,这话题的走向似乎跟他现在心里在纠结的事情不太一样……“不,不是这个。”
梁今今寻思竟然还有别的事能让魏坚首先想到自己,她坐直了身。
“那什么事非要找我?”
肖映深吸了口气,道:”三皇子吩咐我一定要转告梁姑娘,千万不能回盛京,不管盛京发生了什么事。“
梁今今直觉道:“盛京出了什么事吗?”问完似乎又觉得不太对,盛京要是真出事了,不可能现在还这么安静。
肖映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事情有点复杂。三皇子本来说想让你回盛京当面谈谈的,可是又怕你回去之后出事。他说他会出来见梁姑娘。但是你千万不能动。”
梁今今皱眉。
怪不得肖映跑得那么急,魏坚应该是担心她自己耐不住性子,在五堰镇待不住脚。
“你这趟赶过来就为了替魏坚传达这个意思给我啊?”梁今今道:“那我收到了,你先好好歇歇,回去的时候告诉魏坚一声,让他放心。我在这等他来。”
肖映听她说了这句话,忽然一时紧张地透不过气的心绪也稳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梁今今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去,问:“梁姑娘,你不着急吗?我们三皇子都快急死了。”
梁今今笑道:“事情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怎么急?再说了,你家三皇子做事在我看来还是靠谱的,只要他肯和我谈,我就信他。”
肖映没来由心底一阵感动。
“三皇子能遇上您,真是太好了。我们随着三皇子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相信他。”
梁今今笑道:“那是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在他的护翼下生存的人,他会想尽办法保护你们。我不一样,我有能力保护自己。”
肖映看着梁今今一脸淡定的模样,又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梁今今看得莫名其妙,说:“小九,我们也不算陌生人了吧,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跟我吞吞吐吐的,我不喜欢这样。”
肖映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吐出一口气,说:“那我说了啊。梁姑娘听完后不要跟三皇子告状。”
梁今今抿嘴笑。
“嗯,我不告状。”
肖映道:“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日后要是隐修会和朝廷打起来了。梁姑娘你会站在三皇子这边还是站在隐修会那边?”
“……”梁今今一瞬间有点想骂人,这什么狗屁不通的选择题?但肖映不是随便会出这种高难度题目的人,“盛京哪里漏了风声出来吗?”
肖映摇头。
“我不能说。”
梁今今知道这事实在是太大了,难怪连魏坚都不淡定了。
“等等,让我缓缓……”
就当这事是真的,那么以她和魏坚两个人的能力要阻止这场大事发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刚才小九说了魏坚想过要找自己谈,说明魏坚有办法。
她忽然坐不住了。
“小九,我跟你一起回盛京。”梁今今道,“你放心,我们悄悄进去。我问白大人借用一下他家跟班,不会出事的。”
肖映脸色都被吓白了。
“不行不行,这是要是让三皇子知道了,他会赶我出去的。”肖映哭丧着脸,差点就要给梁今今跪下去了。
梁今今拖着他,说:“没事,他要是不要你,我要你。以后你就跟着我混。我不会亏待你的。”
肖映摇头。
“还是不行。我这辈子就是三皇子的贴身护卫……我走了,谁保护三皇子。”
梁今今顿了下。、
她忽然想起,魏坚这进进出出的,身边一直都只带了肖映一个人,如果连肖映都让他失望了,身边确实也没人了。
可这么大的事情,她也很着急。
肖映道:“可能三皇子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梁姑娘你别着急。”
梁今今默念了无数遍她不着急,忽然眼角瞥到了压在书桌上的砚台,当下大步过去,胡乱从白癸的书桌上找了笔和纸,挥洒了数笔。吹干了叠好递给肖映。
“那你给我带个信回去。我最多等他到明晚。他没出现,我就自己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