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叔道:“你别动手,我就给你看。”
“……”梁今今心道,她看上去有那么像没规矩的人吗?
说话间,钱叔已经到了棺木边,他抬着双手,小心地推开了棺盖。汪铭小声地催促了梁今今一句,梁今今赶紧上去,站在钱叔身旁往里面看。
“我这儿子不成器,生前经常惹是生非,不过对我还算孝顺。做的事情多半也是为了这个家和我这个没用的爹。”钱叔喃喃着,仿佛是在跟棺木里躺着的骨肉谈话。
梁今今把视线落了进去。
和钱叔高瘦的模样不同,他的这位大儿子身形壮硕,一看就是从小练武出身的。虽然钱叔嘴上说着不成器,但以梁今今的角度来看,这个人的身形比范远东更适合所谓的第一箭术之手的称谓。
“他叫钱进宝,刚过二十。年前我让他直接去了盛京,原以为不会再回来了。”钱叔继续念叨着,开始回顾着自己和儿子生前的那一点羁绊。
钱进宝的脸色早已成了死人的惨白,皮肤上铺了一层寒霜隐约只看到一点黑斑——是尸斑。棺内冒出森森的寒气,钱叔是花了心思保存自己大儿子的尸首。
“您为什么要存放这尸体?”梁今今接触过无数的尸体,大多人寻常人对自己亲人的死亡都会选择尽快让亲人入土为难,像钱叔这样花心思保存尸首的绝对不多——她本能地觉得钱叔应当有什么用意。
“想知道谁害死他的。”钱叔道:“进宝身上有箭伤,在后背的位置上。”说着他吃力地亲手过去翻尸体。
梁今今连忙拦住他。
“不,不用。我自己伸手下去摸下伤口形状就好。”
钱叔疑惑地看他,片刻后整个人趴在棺木沿上,一边吃力地翻尸体一边说:“摸一下能摸出什么明堂,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我就是不太相信你们……”
这一番话直接把汪铭也骂进去了。
梁今今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们之间还有信任上的问题,不由得又想起自己和魏坚一起办案的时候。
——不得不说,自己被人数落的时候,她还怪想魏坚的。毕竟在自己面前,他从来没嫌弃过她在专业上有问题。
梁今今原本打算探手去摸伤口,改成了帮忙翻身。钱进宝的尸体僵硬沉重,梁今今再次感慨,比起刚才只用眼睛看,这具身体比范远东更有质感。
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随着尸体被翻起来幽幽地钻入了梁今今的鼻中,她皱了眉,手上的动作也顿住了。
这比范远东身上的香气要重多了。
钱叔看她吸鼻子,问:“闻到了?”
梁今今点头:“您认得这个味道吗?”
钱叔沉着脸,没有出声,他默默地把钱进宝的尸体翻了个,指着后背上的一团阴影。
“这就是伤口。”
棺木背光,里面特别暗。梁今今视线再好,也扛不住这一团漆黑,她探头进去,凑近尸体。
伤口在正中的脊梁骨上。梁今今想了想,问:“我能摸吗?看看伤口的深度。”
钱叔不吭声。梁今今只当他是默许了,便大着胆子伸手进去。
伤口比她想象中要深,当时那一箭是直接射断了钱进宝的脊梁骨,绝对是当场毙命。
若是之前梁今今还侥幸觉得可能是这几个人当场中了机关之类。现在看这个伤口,才确定下来是十成十的人为。
可这香味是怎么回事?
梁今今低声道:“我看完了。多谢。”
钱叔松了力道,小心翼翼地尸体放了回去。气息微有些凌乱,他撇了梁今今一眼,问:“那味道有问题吗?”
梁今今很想说这味道在范远东身上也有。但目前的情况她要是说了,只怕是会立刻撕毁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感。
“我……有点在意。您知道是什么味道?”她可以说的模棱两可。
钱叔迟疑了下,指着梁今今道:“你跟我来。”
几个人又跟着钱叔往后院走。
后院的人听到了动静,都从里面出来了。梁今今见到一名着装讲究的妇人从里面快步出来,迎着钱叔问:“老爷,怎么样?”
钱叔把她挥到了一边,牛头不对马嘴地说:“进宝媳妇呢?”
那妇人脸色一顿,声音小了八度。
“在里面哭着呢,不吃不喝了多少天了,她还有身子,这样下去可不行。”
钱叔听到后面半句话,浑身上下的戾气忽然一瞬间消失了。他停下脚,垂着脸说:“你进去,让她出来一下。就说我有点事要问她。”
那妇人迟疑地看了汪铭那边几眼。
汪铭和声道:“婶婶快去吧,我们是有正事要问嫂子。”
那妇人才匆匆进去。
钱叔忽然出声道:“白姑娘你一会就听着,什么都不用说。公子你也是。”
梁今今问:“那香气,可是和你儿子的媳妇有关?”
这个问题钱叔没有当场回答,但是一会之后,答案就自己出来了。
钱夫人之后带着一名哭着梨花带雨的高挑姑娘出来。她身着宽大的衣服,走路有些缓,旁边还有人扶着,整个人看上去弱柳扶风。
一阵山风从他们背后拂过来,梁今今眉头一皱。
钱叔看她一眼,便径直朝那媳妇走过去,问:“之前外面就有传闻说你这身香气有些古怪,告诉我,这是用了什么。”
那高挑姑娘红着双眼,受惊地抬起头。
“爹……这是我打小身上的香味。当初进宝就是因为这个才认识我的……”
钱叔拧了眉。
“我记得,进宝就是在山中找到的你。我一直就想问,你究竟是什么人?若是好端端的姑娘家怎么会出现在应鸠山这样的山野之中。”
梁今今吃惊地抬头看钱叔。
难怪一开始的时候,钱叔对自己如此不信任,原来他家里也有这么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那名姑娘身旁站着的妇人脸色变了。
“你什么意思?是在怀疑春歌吗?她现在怀了你钱家的骨肉,就算当初有什么隐瞒,也是苦衷的。现在什么时候要跟她计较这个?”
钱叔的目光却是纹丝不动地盯在了那名叫春歌的姑娘身上。
“你说。”
春歌的脸色沉着,片刻后道:“我……我不能说,会害死你们的。”
身旁的妇人大惊失色。
春歌忽然往下一跪。
“爹,我是真的不知道,进宝跟我在一起,他身体也是越来越好,从没出过状况不是吗?”
梁今今听着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钱叔起来,说:“你有身子,不要动不动就跪,起来说话。”
春歌却跪着不肯起来。
钱叔叹气道:“我一直觉得进宝死得蹊跷。作为他的亲爹,我不希望他枉死,你是他最重要的人。我也不忍心逼你。可事情走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保命那么简单了。若是有一天,知情的人全都死了,到时候谁来给进宝的死负责?”
梁今今意外地发现这钱叔还有颇有脑子,比外面那一群人活得明白多了。
春歌沉默了片刻,被人从地上拖起身。
院子里一片安静,春歌踟蹰着说:“那进屋说?这里……万一被别人听到了。”
“就在这说。”钱叔道:“这里没有外人,都是该知道的人。”
春歌被他一句话堵了所有的路,片刻后,她开口说:“这香气……是一种迷香。实际上没有毒的,但是有迷魂的效用。我以前不知道它这么厉害。后来……遇到了很多事,才知道。”
梁今今心道,这姑娘不老实,这香味可不仅仅只是迷魂的功效,或者说迷魂的功效只是很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这香味最重要的是激发人体的潜能,副作用才是让人产生幻觉。
钱叔问:“这香气是怎么来的?”
“我从小身上……”春歌张口就说。
却听钱桑疏高声打断了她的话:“我这是给你机会,你自己不把握的话可别怪我,这个地方你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是因为谁在护着你,你心里有数。”
春歌脸色更差了。
“……是炼出来的。我曾经被人抓进山炼药。不过后来我就逃出来了。爹您知道的,是进宝救了我。所以我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梁今今垂下眼,盯着她不断抚着的肚子。
钱叔道:“这香气为何对我们无用?”
春歌沉默了一会,摇头:“我不知道……”
钱叔挥了挥手,对春歌旁边的钱夫人道:“把人带回屋里,没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进去。”
院子里一下子又都走光了人。梁今今憋了一肚子的话,就等钱叔先开口。
汪铭先沉不住气,走上去问:“钱叔,嫂子没说实话,但她现在情况特殊,逼也逼不得,我看这是还是交给我来办吧。我家江湖上认识的人多……”
钱叔深吸了口气。
“那就劳烦公子,还需要知道什么尽管告诉我。”
梁今今这时候跨步上来,问:“这不对。香气的谣言并不止你们一家。其他家……”
钱叔道:“白姑娘,到前面说吧。”
梁今今顿时闭了嘴,跟着钱叔重新回了前厅。
钱叔先开口道:“其他家的香气来源和我家不一样,他们是从陌生人手里买了一种香料,用过之后才会这样,那种味道和春歌身上有所不同。”
汪铭诧异道:“您查过这事?”
“当然都查过,包括范远东那边。”钱叔喃喃道:“我也没什么本事,身为猎户,家底交给大儿子之后,就不怎么上山了。不过我知道进宝近两年的身体不大对劲。”
梁今今问:“是不是力气忽然变大,精神亢奋,几天几夜都在山上打猎也不会疲惫?”
钱叔抬眼看梁今今。
“白姑娘了解这些东西?”
梁今今摇头,说:“了解说不上。只是在江湖上曾经听说过一种毒,能令人上瘾。一段时间内让人精神亢奋,功力大增。但副作用极强,长时服用身体会受不住转盈为亏。年轻的时候还好,若是时间长了,人越是力气大,身形越消瘦。”
钱叔听得认真。
“可知是什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