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殿外。
御婉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乌压压的云极低，仿佛伸手可及。
伺候的宫人都退得远远的，低头垂手，两耳不闻。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轻到几乎没有声音。若不是御婉对这个人太过熟悉，她几乎连一丝气息都捕捉不到。
“要下雪了。”这样低沉的天，这场雪怕是会很大。
“为什么回来？”声音颤抖，御婉知道，她的心也在颤抖。
为什么要回来？
纪凌珏闭了闭眼，他也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回来呢？
御婉倏地转身，面对着他，看他的眸里有她看不懂的深邃。看不懂，她何时看懂过这个男人，“待在南蛮不好吗，待在南蛮等我去找你不好吗？为什么要回来？”
“你真的会来找我吗？”纪凌珏平静地看着御婉，仿佛她的质问不是对着他一般。
御婉撇开头，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下意识就这样做了。“会。”
“真的会吗？”纪凌珏扣住御婉的肩，“阿婉，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你会来南蛮找我吗？”
纪凌珏的力道很大，扣得她肩膀生疼。可御婉愣是没有皱一下眉头，转回头看着他的眼睛，她想说会，很坚定很坚定地告诉他会。可是一对上他深邃如海的双眸，这个字就如同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她的喉咙里，生疼，却吐不出来。
御婉忍不住伸出手，触上他的眼，这样一双深邃的眸子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呢？纪凌珏，我突然看不懂你了。
“你不会的。”纪凌珏拿下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将她眼眸深处的不解和疑惑全部收在眼底，“我知道你不会的。”
至少短时间之内，御婉是没有可能踏上南蛮的土地跟他在一起的。
因为死去的帝后，因为皇甫离，因为这不稳的朝堂，因为虎视眈眈的……
纪凌珏手掌紧握，扣着御婉的手颓然放下，“既然你不能来找……”
“我能！我如何不能。”御婉反扣住纪凌珏的手臂，“只要朝堂事了，只要阿离哥哥坐稳皇位，我便随你去南蛮，再不管这纷扰的朝堂。”
“纪凌珏，你走，你回南蛮好不好，你回去，不要管这件事情好不好？”
“真的能了吗？”纪凌珏摇了摇头，“你想怎么了，杀尽所有反对他的人吗？这样他的皇位就可以坐稳了吗？”
“阿婉，太迟了，你该知道的，番王一旦在此时入京，除非新帝登基，否则没有可能再出京了。”若是强行出京，只会被视作叛党处死。
御婉自然不会让纪凌珏被处死，可是她也不能让纪凌珏留。因为她知道的，她从来都知道的，纪凌珏效忠的心，从来就不在那个人的身上。即便那个人是她发誓要守护的阿离哥哥。
“下雪了，阿婉。”纪凌珏突然道。他伸出手，越过御婉，伸到屋檐下，去接那飘飘忽忽落下的洁白雪花。可惜那雪还没有在他的掌心停留多久，就已经化成了谁，晶莹的水珠剔透，近乎透明。
御婉仰头去看那雪花纷纷扬扬，慢慢从零星小雪渐渐变大。
雪落在她的肩上、脸上、发上，脸上冰冰凉一片，有雪花在她的眼角化开，湿漉漉的。
一夜之间，北风呼啸，大雪封天，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了一片银白之中，六棱石子路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御婉就是踩着这冰摔倒的。那时她正要去早朝，还好身边有人跟着，这才及时找来了太医。
因为大雪，街道难行，霍老医正年纪大了，御婉就没有麻烦他，只是找了当时当值的太医看了。
纪凌珏几人急匆匆赶来时，太医刚刚诊完脉。
“脚踝脱臼了，伤得比较严重，怕是有好几个月不能好好走路了。手臂上有擦伤，那都不碍事，臣留了膏药，按时擦就不会留下疤痕。只是公主是女儿家，身上怕是还有好几处淤青伤，臣不好检查。”
纪凌珏沉着脸，坐到床边，御婉正睡着，可能是脚极疼，睡得不是很安稳，原本就瘦了一圈的脸显得更小了几分，惨白惨白的，瞧着他直心疼。
萧湛瞧着也心疼，倏地转身就出了御婉住的宫殿。
殿门口，御棨让人陪着御医去取药，他就拿了当时随御婉一同去议政殿的宫人在问着。
“公主当然好端端在前头走着，奴才们也不敢跟得太紧，也不知道怎的，公主就突然摔倒了。”不让宫人跟得太近一直是御婉的规矩。她本来就讨厌有人跟进跟出的，这在宫里没办法的事，若是再旁人跟得近了，她会觉得压抑。
“突然摔倒？好个忠心的奴才，主子摔倒了就是你们伺候不周，如今就想拿这么个理由来搪塞我吗？”御棨一脸的深沉，昨夜里还好好的一个人，今日一大早就伤成那个样子，他如何能不生气。
“奴才不敢有所隐瞒，是那六棱石子路结了冰，公主踩上冰才脚下打滑摔倒的。”
“胡说八道！六棱石子路如何会结冰。”因为六棱石子路是各宫出入的主道，御婉去议政殿或者御书房都要从那里过的，所以每日夜里宫人们都会在地上撒盐，就是为了防止夜里石子路结冰。
“奴才也不知道为何会结冰，可当时确确实实是有冰块，还异常的滑，奴才们过去扶公主的时候脚下注意了还险些摔倒了。”几个宫女太监齐齐附和，听得萧湛眉头紧蹙。
叫来侍卫将人带下去先收押，御棨脸色沉得发黑，一点也不比纪凌珏好看多少，“你怎么看？”
“去看看。”萧湛沉默一会，才开口道。
御棨点点头，又转头去看宫殿里。
萧湛伸手拍拍他的肩，“没事，云南王守着呢，阿婉郡主不会有事的。”谁都改了对御婉的称呼，就萧湛一直没有改过来。
想着御婉此时最希望的可能就是纪凌珏的陪伴，御棨抿抿唇，没有多说什么，跟萧湛一同去了六棱石子路。
御婉醒来的时候便感觉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脚踝处一直痛到四肢百骸，稍微动一下，便疼出了眼泪。
御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正处于敏感时期，所以动不动就想掉眼泪，分明之前比这还要严重的伤她都受过，也没怎么想哭过。
也许是御婉的动作大了，惊到了一旁静坐的纪凌珏，纪凌珏伏低身子，“感觉怎么样？”
“疼。”见是纪凌珏，御婉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道。真的真的好疼。
“现在知道疼了，当时怎么就不好好走路呢，大雪的天，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嘴上说着责怪的话，心里却是疼得紧。她越是喊疼，他的心也越疼。
其实想想这样也好，她疼着，那他便陪着她更疼。
可是纪凌珏还是宁愿只有他疼也不愿意看御婉这么疼的，他又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心疼的抱着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
其实御婉心里也挺委屈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就会摔了，明明有小心的。但是因为是不会结冰的六棱石子路，所以警惕心就小了几分，加上这几日熬夜批奏折，有些着凉，人也不精神，这才着了道。
抽抽鼻子，忍着疼，御婉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几分，“纪凌珏，你给我唱歌好不好。”
纪凌珏僵了一下，低头看御婉隐忍的脸，额角都渗出了些冷汗，终于还是妥协了。想了想，张口唱起南蛮长纪军最爱唱的军歌。
可刚开口唱第一句，御婉就变了脸色，“这是什么歌啊，我不要听这首。”
纪凌珏脸色不愉。
“你给我唱那首蒹葭吧，我听你们那儿的渔民都唱。”
纪凌珏的身子再次僵了一僵，脸黑黑的。沉默半响，纪凌珏还是开了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咳咳……”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御婉还是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别唱了别唱了。”真是害怕今晚会做噩梦啊。
这样想着想着，御婉抬头对上纪凌珏快要将她生吞了的脸，忍不住笑，抬手捧住他的脸，“原来阿珏唱歌会跑调啊。”怪不得当初在青铜关，她见过那么多人唱歌，就是没见纪凌珏张口唱一句。
纪凌珏耳根可疑的红了红，面上虽然黑黑的但依旧平静一片，一点被撞破的窘迫都没有。
拉过锦被将她整个人紧紧包裹，纪凌珏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睡会吧，什么都不要想，有我呢。”
御婉也实在是倦了，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
御婉这一睡，就睡过了大半日，自然不知道在她睡着这段时间宫里已经翻了个天，待得她醒过来，不见纪凌珏的人影，问了一句才知道。
“云妃？”云妃是桀王的生母，桀王出事之后，就被贬去冷宫了，若是宫人们不提，御婉一时还真想不到她去。
“是。听说就是云妃在六棱石子路那边泼了水，这才结冰害得公主滑倒的。因为云妃是罪妃，所以朝上的大臣都说，都说……”
御婉心上一紧，“都说什么？”
“大臣们都说云妃谋害公主，有损江山社稷，要将她就地处死。”
“现在行刑的人已经在去冷宫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