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昨天早上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分不清自己是谁，对吗？”
贺展翼点点头。
“那就对了。这说明你潜意识里已经开始遗忘自己的身份。”医生给出的反馈竟然还不错。
苏悦跟贺展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诧异。
医生继续说道：“‘自己’这个词，其实非常有意思。每一个‘自己’对当事人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自己’所到之处，他人都是配角，只有‘自己’是主角。”
这话的确没错。
苏悦跟贺展翼在心中一同默认医生的话。
“你可以想想——哦，小姑娘你也可以试想一下——是不是你回忆起来，你长到这么大以来的十几年中，你身边的人形形色色的，换了很多？”医生的声音和缓轻柔，竟然还带着点催眠的感觉，“幼稚园的时候，你经常光顾的场景是你家和幼稚园，身边的小朋友是一批，幼稚园老师是一批，小朋友的家长们则是另外一批。而到你上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的时候，这些场景和身边的人物都会发生变化。有一些可能是‘主要配角’，他们还常出现在你身边。比如你的家人，你的邻居，你的好朋友。还有一些，则逐渐淡出你的世界。”
苏悦点了点头：“没错。”
贺展翼也若有所思。
医生轻描淡写地问了一个问题：“那……淡出你世界的那些人，他们是消失了吗？”
这个问题看似是在问后来被拉入问题的苏悦，实际上却是在问贺展翼。
贺展翼没回答。
苏悦回答了：“当然没有。他们……他们生活在他们的世界。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也各自都是‘自己’的主角。”
医生赞许地拍拍手：“不错，小姑娘你还会帮我总结——所以话题咱们又拉回来了——‘自己’。通常情况下，能够意识到‘自己’，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能够提升自我，某种程度上也能增加自信心。不过……”医生话锋一转，开始分析贺展翼的情况，“对于你这种特殊情况的来说，能够如此清楚意识到‘自己’，则是一件非常令人在意的事了。因为太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所以才会在强刺激情况下分裂出两个‘自己’。其中一个‘自己’还一直试图说谎麻痹另一个‘自己’……为了逃避痛苦，啊，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分担痛苦。”
医生说到这里大概也察觉到自己说得有点直白，改口后又飞快带过去：“不过你现在逐渐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了，这说明你的病情真的在好转了。”
贺展翼勉强笑笑：“是吗？”
“是的。你不用太紧张。”医生安抚道，随后又试探问道，“最近有什么事让你很困扰吗？”
他甚至看了眼旁边的苏悦，好像在判断，是否是跟女朋友之间发生了什么。
苏悦坦然回视，又眯眼笑了笑。
贺展翼道：“是有一些困扰。”他将最近关于Ronny的事大概说了一遍，隐去了一些关键元素，但大致能让医生听明白。
医生其实也不在意自己能不能听懂，他在意的是，贺展翼是否会遮遮掩掩心中的困扰。
幸运的是，他没有隐瞒。
肯倾诉，就说明他的态度是积极的。
“可能你潜意识里，对当初另一个‘自己’更信赖——在处理商务事宜上。他上次不是在看MBA资料吗？这也令你心中有个疙瘩。”医生道，“或者说，这件事在你心里留下了痕迹。你下意识地想要通过这点痕迹来跟他建立联系。你们之前也曾在某种环境下建立过联系——比如梦境。这次，你觉得自己在镜子里看到了他，可能意味着，你们的联系桥梁又多了一个。”
苏悦担忧问道：“那这样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不会。”医生道，“就像我刚才所说，他偶尔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是件好事。不要太在意。”
贺展翼忽而笑了，问道：“那……我现在……算是谁？”
这个问题一出，苏悦微微一愣。
医生八风不动，稳如泰山，回道：“你想要是谁，就是谁。忘记‘自、己’。”
最后两个字他咬音了，贺展翼自然听得出来。
“所以……我需要做什么？”
“放轻松，不要自己困扰自己。”医生嘱托道，“也不要压抑自己。如果你需要他的时候，不要问他要不要出现，直接交给他‘信任’即可。”
贺展翼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苏悦。
苏悦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后来医生又跟贺展翼聊了一会儿，调整了他近期的药品和药量。
虽然苏悦陪伴贺展翼前来看病的次数不算太多，但她也深入研究过贺展翼——确切地说，是【贺展飞】——的病情。
经过这次看诊，以及从医生的话里分析，苏悦多少也能猜测到——或许，近期内，久违的贺展飞要出现了。
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这对贺展飞而言，其实是好转的征兆，但……如果他出现的话，他跟她之间的关系，可能又要退回去一些。
苏悦最终隐藏了自己的心思，仍旧保持微笑和淡然陪伴在贺展翼身边。
贺展翼后来又跟医生单独聊了半小时，他再出来的时候，比来之前释然许多。
苏悦提前叫了个代驾，到停车场的时候，代驾已经到了。苏悦道：“你别开车了，到后座陪我。”
贺展翼知道她是担心，也没坚持，坐在后座，靠在她肩上，撒娇道：“你什么时候考个驾照就好了，以后我不能开车的时候，你来当司机。”
“没问题，我这周末就去报名。现在驾照学起来还是很快的。”苏悦之前就研究过，同宿舍的姐妹们晚上聊天的时候提起过一起去学，但都没付诸行动。前阵子是太忙了，后来又迎新，国庆后又多了容曼学姐跟Ronny的事，所以就耽搁下来。
苏悦想，是时候把考驾照提上日程了。
看诊是上午，下午他们还有课，所以代驾把他们送到了学校。
吃过午饭后，贺展翼送她到宿舍楼下：“不用这么紧张我了，我没事。你上去吧，想睡一下也可以。下午我直接去上课。”
“你等我一下，我上楼拿课本，跟你一起去自习室。”
“……好吧。你坚持的话。”
“毕竟我是个粘人精。”苏悦笑笑，跑上台阶。
几分钟后，她拎了装课本资料的包下来：“走吧。”
两人找了一个自习室，看了会儿书，又伏桌小睡一会儿。
苏悦睡得有点沉，贺展翼则睡得不太踏实。
事实上，昨晚贺展翼就睡得不踏实了，他做梦了。今天中午也是，又做梦了。
不知是不是上午刚看完医生的原因，这次梦到贺展飞的时候，他没紧张，也没苛求，只是淡然看着。
好像还有座位了。
——之前他梦到的那个场景依旧，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巨大的镜面，但此刻，镜面上水波荡漾，仿佛又不是镜面。
而且，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很近。
贺展翼敏感地察觉到，他坐在这边的躺椅上，是伸展的舒适的姿势，无处安放的大长腿也交叠着伸长，脚尖——竟然穿过了镜面。
所以，镜面不再是镜面，而是虚幻的镜面了。
对面的哥哥贺展飞，也有一张躺椅，只不过他的姿势并不像自己这般豪放，反而规规矩矩的，一张躺椅让他躺出了办公椅的架势。
好在，他闭着眼睛，脸上的表情是放松的，微垂着搭在躺椅扶手上的手臂也很随意，可见他也是放松的状态。
贺展翼感觉自己再把腿伸直一点就能用脚碰到对方，实际上，他也这么做了——他的脚踩在了对方躺椅下的踏板上，不轻不重地踩了两下。
躺椅摇晃起来，连同他自己躺的这张也摇晃起来，他喃喃：“哥，你真的睡着了吗？”
对面的贺展飞被躺椅摇晃的动静惊醒，抬眸看过来。
贺展翼冲他笑笑：“我好像也有点困了……”
话没说完，声音逐渐变小，消音，他的眼睛好似睁不开，缓缓闭上了。
这样晃悠着睡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跟哥哥一人一个摇篮，透过摇篮的缝隙他们能看到对方，双胞胎的亲密让他们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对方的存在，也会在某些时刻，下意识地搜寻对方的存在，直到在摇篮缝隙看到对方，才会安心睡去……
真奇妙。
贺展翼睡梦中想，在摇篮的时候，他跟哥哥也才一丁点大，竟然就有记忆了吗？
又或者……是因为今天跟医生沟通过，潜意识深处的记忆被激发出来了，所以才做了这样的梦？
而且，在梦里，他又睡着了……困得睁不开眼……
因下午有课，所以苏悦临睡前，在手机上订了个闹钟，震动的。
衣兜里的手机闹钟震动的时候，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倏然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撞进了一双深邃凝视她的眼眸。
大概是因为她睁眼太猝不及防了，对方也被吓了一跳，怔愣地状态下，瞳孔微缩，然后是眼神闪躲，比她更猝不及防地后移，猛然坐直身躯——
这举动，是贺展飞无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