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翠儿盯着县衙门里高唱的“威武”之声，心内快意而又悲切。
钱老爷一死，她在钱家也算是走到了尽头。正房的钱范氏不会放过她，至少不会留她继续呆在钱家。
真好，真好。刘翠儿想，她终于可以离开钱家，回家去。尽管爹娘都先后脚离开了人世，但她还有一双弟妹，听说弟弟在县城里当了大户人家的账房先生，妹妹也订了一户殷实人家。她还是有弟妹可以依靠的。
只是，刘翠儿盯着堂上跪得端正的百灵娘。就是可怜了百灵娘，女儿刚没了，又为了替她顶罪，没得白受了这牢狱之灾。刘翠儿为百灵娘掬了一把同情泪，不过这罪名也不算冤枉她，反正杀害钱老爷的事，这里头也有半分她的功劳。
刘翠儿正欲转身离去，便见人群之中有两人紧紧盯着她。这不是那日开堂受审那日，县衙门请来的仵作嘛。
怎么，终于要被人发现了吗？
元姒搀扶着元爷爷慢慢行至刘翠儿面前，站定。“你……”元姒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刘翠儿抢先一步接过了话头，“衙门对面的聚一茶楼的点心不错，不如到那里去谈？”
“凤霞关这几年总是不太平，以前聚一茶楼的生意比现在还要红火。他家的茶果子和窨花茶可是远近驰名。今日难得想要找人说说话，二位就陪我坐坐罢。”刘翠儿唤来伙计，熟练的点了两样茶果子，并上一壶窨花茶。
他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转脸就能看见县衙门口围着的百姓。
“我刚刚还在想，县衙门里的那群人可真是一个个草包。看来现在我得收回这些话了。”刘翠儿不知为何，脸上的笑意总是让元姒感到有些惊心动魄，就像是她已经打定了某种决绝的主意似的。
元爷爷紧盯着刘翠儿的脸，没有开口。元姒耐不住心里层层的疑惑，到底说来，她还是比起元爷爷来说，耐心不足。
“钱老爷的死，你真不打算说些什么？”话音刚落，茶楼伙计突然上了楼，“客官，你们的茶果子和窨花茶，东西齐了，三位慢用。”
刘翠儿今日倒是穿的素净，身上也没有之前那股刺鼻的香粉味道。卸去了脂粉的她，倒是瞧着格外淡雅。“说？说什么，我说我杀了钱老爷，说出去，有人信吗？”
“自然有人信，”元姒道，“百灵姐姐的事总有被人揭开的一天，钱老爷是毁了一个姑娘的清白，但这个也不能成为你杀人的理由。”
刘翠儿轻笑，“傻妹妹，你不懂。我杀他，又何止是为了百灵。钱二那人丧尽天良，什么坏事没做过。就算我不杀他，整个村子里，又有谁不想让他死呢？”
只见刘翠儿轻叹一声，“只是可怜了百灵和她娘，无故遭了这灾，替我顶了罪。”
“你既知道百灵娘无辜，你又何苦拉着无辜的人为你陪葬。百灵姐姐还有一个妹妹，她还那么小，你忍心让一个小姑娘就此连娘都失去吗？”不知何时起，元姒对“家”有了渴望。或许是从元爷爷这里感受到了温暖起，又或是自己得到了关爱，这才开始注意起了身旁的人。
元爷爷只在一旁自饮茶听故事，仿佛不是在看一个凶犯，而是与朋友喝茶聊天，仅此而已。
“她才不无辜。动手之前我就告诉她，一但动了手，我们两个人就只能活一个。要是县衙门的知县老爷聪明，把我抓了，我就把一切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让百灵她娘带着鹊儿好好活下去。若是知县老爷是个蠢笨的，抓住了百灵娘，她就带着我的这一份罪责去见百灵，也算是母女团圆，成全了她们。”
刘翠儿莞尔一笑，从腰间抽出一条帕子，揩了揩眼角笑出来的泪水。“想不到，还真就叫我赌对了。这知县老爷简直蠢笨如猪。我说百灵娘是凶手，他连问都没问，这不，就直接判了。哈，说到底，男人啊，都是蠢货。”
元姒紧盯着刘翠儿，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似的。
“只怕这些，是你早就算到的吧？”元姒也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窨花茶是利用茶叶有吸味的特点，把鲜花与茶叶按照一定比例混在一处，让茶叶吸收鲜花的香气。因为鲜花含有大量水分，茶叶在吸香的过程中，也会吸收水分，因此又需烘干一道程序，这道程序便称为“窨”。窨的次数越多，花香便越发浓郁，而且还会更持久，品质越好。
一两上好的窨花茶在酆都已经到了有价无市的程度，难为在祁阳县这么个小地方，居然还能喝到昂贵的窨花茶。元姒喝着只觉满口生津，滋味甘甜。以前在现代，咖啡没少喝，对茶提不起一丝兴趣。没成想在古代，整日里喝茶还真就叫她咂摸出一丝味儿来。
刘翠儿也跟着抿了一口，“怎么办呀，我现在竟越来越佩服你这个小姑娘了。只怕整个县衙门的脑子加在一处，也没你一个好使。是，我跟知县老爷倒是认识，知道他是个什么脾气秉性，所以，我才敢跟百灵她娘打了这个赌。也算是保全自己的一个办法。”
元爷爷抬眼看了一眼刘翠儿，“你既然想把所有罪责都推到百灵娘身上去，为什么不把真正的凶器给她，反倒是自己藏了起来。说到底你还是不愿意看到她独自承担罪责吧？”
元姒差点忘了这处bug。当初她和爷爷查验尸首，凶器一事上始终成谜。她还以为是百灵娘或是刘翠儿h慌乱之中，忽略了凶器。如今一想，百灵娘和刘翠儿串通一气，合力做了这个钱老爷的案子，又怎么会百密一疏，留下这出漏洞来。
饶是刘翠儿算无遗策，也断断不可能算漏了这一点。
“百灵她娘，平时对我还算不错，对我平时也照顾得很。要不是百灵出了这事儿，我压根就想不到找人顶罪这一茬。”刘翠儿面露回忆之色，“那会儿，我的孩子刚走，钱家人看我不顺眼，钱二更甚，还要逐我出府。村子里的人本就不喜钱家，我一个妾室遭了难，旁人看笑话都来不及，还有谁肯帮我。没办法，我一个女人无依无靠，出了钱家更是一无是处。那个时候，若不是百灵她娘容我存身，只怕这个时候，我早就不在了。”
怪不得百灵娘能和钱家一个妾室搅和在一处，原来症结正是出在这儿。之前元姒还总想不通为何百灵娘会和钱家的妾室里通外合，还曾试图想找出她们俩的交际。
“百灵也是个心善的姑娘，就是命苦了点。现在这个世道，早死了也算是早享福。留在世上的人才是真的苦。现在，我倒是挺羡慕百灵和她娘，一口气儿过去了，哪里还用遭这些罪。死了，倒也干净了。”
——
说话间，县衙门那里也下了判。百灵娘因着杀人罪名，按照律法，当斩首示众。姜知县当堂就扔了红头签，差役们上前用枷锁枷了，领回牢里吃了最后一顿送行饭，百灵娘的命也算是走到了头。
元姒跟着元爷爷慢慢走回家去，路上多次欲言又止。“想问什么，就问吧。”元爷爷察觉到元姒的不解，淡淡开口道。
“爷爷为何就任由那刘翠儿走了，百灵娘一人承担罪责，岂不是不公？”
元爷爷一手牵着元姒，一手抚了抚元姒的长发。“你道那刘翠儿今后岂能好过？举凡杀了人，那便是一辈子的罪责，就算律法处置不了她，她心也难安，时时刻刻都要受着这罪的折磨。现在是让她走了，可难保她今后，就会躲过天道的惩罚。你须知，人在做，天在看。”
元姒点点头，“这么一想，刘翠儿也算是成全了百灵娘吧。百灵娘想着要为女报仇，求仁得仁。”
祖孙二人站在空荡荡的街上，不觉有一丝怅然。
“我们今后还要在这里住下去吗？案子已经结了，青山村我们还回吗？”
元爷爷正欲开口，就听身后突然冒出来一道声音。“走？小娘子这是打算走哪里去？元老头儿，之前叫你考虑的事情，考虑的如何了？”县衙门的师爷在他们二人身后站定，眼冒绿光。
“小老儿正想跟师爷说一声。您之前所提之事，小老儿与孙女俱不会答应，而且也奉劝姜知县歇了这个心思。我孙女就算是出身低贱，也绝不会给知县老爷做小。”
元姒一怔，做小？什么做小？
师爷眉间一蹙，颇有些不敢置信。“元老头儿，我没听错吧？你这是打算跟知县老爷作对？”
元爷爷微微一笑，“我小老儿旁的本事没有，但尚还能护住我的小孙女。姜知县的主意，我不光现在不同意，以后也更不同意。师爷还是请回吧，明日一早，我与孙女就回青山村去，决不再在姜知县面前碍眼。”
说罢，转身欲走。元姒被元爷爷拉着，疾步快行了两步，还没来得及迈出第三步，就被师爷带来的人拦住了去路。
“走？县衙门岂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或者说，你元老头儿走可以，小娘子必须给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