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拳头过来，葛云翼本能地抬手臂进行格挡。我们两个不是不能打，年轻时候虽然不曾聚众斗殴，但也不曾怕过谁。可现在真是和这些年轻船员比不了，更何况眼下对方正处于肾上腺激素激增，火急火燎要逃生的时候，要打真是打不过，虽然我们这边还有叶烨在，但他不拖后腿已经谢天谢地了。
就在我以为拳头铁定要落到老干部身上的时候，眨眼间那两人都飞了出去，我甚至没看清他们被截下攻势然后被甩出去的动作，总之下一刻，两个人突然在我们面前净空，被打趴在三米开外的甲板上，又因为太烫而立刻弹起来避免手脸直接接触。
司马站在之前那人的位置，面无表情状似毫不在意地收了手。秦萧则在我身后扶了一把，阻去了我被推往后退的趋势。
“哇靠，他娘的，还好你们来得及时。”老干部爆了句粗口，一副劫后余生的口气。
我并不意外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对于每年都要去训练新人带新手菜鸟的我来说，这种关键时候掉链子，完全被恐惧支配，抛弃自己受过的训练，转而追求本能的人，其实并不少见。在模拟测试中，有部分人已经无法保持冷静和理智，更何况是这样活生生的生死存亡时刻。
但我不意外，并不代表能容忍，毕竟刚才如果司马和秦萧不及时赶到，我和葛云翼铁定要挨揍了。我冷冷地瞪了他们一眼，他们似乎这个时候才有点回过神来，再加上对司马的忌惮，不敢再上前，试探了一下，还是一个拉着另一个灰溜溜走了，船上另一侧还有救生筏，他们没有必要和我们硬碰硬。
也许是平时做惯了船领导，我看到这样紧急时刻不服从指挥的家伙总是很痛恨，想必秦萧也是如此，这真要是自己的船，这些人回去绝对倒大霉。但此刻管不了那么许多，场面已经越来越混乱，在对付那俩人的当口，脚下的船体中似乎又有哪里发生了爆炸，接着便发出了令人心悸的一声冗长的呜咽声，那是船上的钢筋发生了扭曲和断裂才会发出的声音。我们心里很清楚，这艘船已经回天乏术了。
果然，下一刻，甲板上的广播喇叭发出了船长的声音：“Abandon ship！Repeat！Abandon ship！（弃船！重复！弃船！）”
就在弃船信息发布的同时，船开始侧倾，一系列的爆破声在船内炸响，倾斜角度陡然增大，甲板上没有固定住的东西都开始滑动起来，几个原本在夹板上的船员也有没站住一下子滑出侧舷的。
我们几个还算训练有素，瞬间就稳住了身形，司马更是迅速抛出了救生筏，救生筏触水瞬间充气展开，我们先后跳水游到救生筏旁后攀了进去，我和秦萧还分别在水上捞了飘着的水桶、冷藏箱和一块雨布——虽说船长在弃船之前应该已经发出求救信号，理论上很快会有人来救援，但是以防万一我们要在海上漂一阵，我们带的那一点淡水是不够喝的。
一个救生筏进五个成年男性，稍微有些拥挤了，但还算凑合，我们逃生得非常及时，在船体大角度侧倾之前就已经入水。当下在救生筏里面坐定了，才扭头看那缓缓侧向浸入海水的轮船。
滚滚的浓烟和时不时舔出舷窗的火焰，大叫着跳入水里的船员，呼救声哭喊声，在这黎明到来前的黑暗夜里，交织着绘成了一幅人间炼狱的场景。
这么多年在海上，我从来没有面对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船难，哪怕是早些年遇到过轮船搁浅，也很幸运的只是搁浅在砂石地上，没有被硬石割裂船体而导致进水沉没。如此惨烈而不可挽回的船难，我还是头一次面对，有些船员在海上一辈子，这类的事件也只是在业务进修的时候在教学资料当中听闻过。
我也看过不少相关资料，看过纪录片，事后模拟事件，各种人员采访资料，可再多的知识储备和心理预期，都比不上遇到真实事件所带来的冲击。
茫茫的大海上面，一边是即将破晓的天空，那带着些许橙色的光亮撕裂了夜空和海面所连结成的黑暗，似乎带着希冀与美好。而另一边，那滚滚浓烟和骇人的火焰，却昭示着另一个世界。虽然已经有过不少经历，但在大自然的愤怒面前，那种渺小与无力感，还是轻易突破了心理防线。
我觉得自己有些看不下去，转而把视线转到脚下，算是眼不见为净，发挥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乐观罢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耳边有人对我们大叫。发音是非常生硬的英语，语气十分焦急。我顺着声音望去，居然是船上的大副。
他依旧漂在海水里，甚至没能来得及穿上救生衣，仰头对我们大叫，问我们有没有看到船长。
司马坐在最靠外面的地方，微皱起眉头对他摇了摇头。我看得出来，他皱眉并不是厌恶，而是有点担忧。不出所料，他微微犹豫了一下，继而问大副到底怎么回事。
那大副显然就在等此一问，他往我们的救生筏游过来，到了近前，便开始对着司马一通解释。
他的语速又快又急，而且还带着明显的马来口音，我只能听懂个六七成，大概是说刚才在最后时刻，船长让他们先走，他自己在驾驶室里面通过无线电求救并报出遇难位置，但他们出来了以后一直没有见到船长，怕是被困在了驾驶室里面。
他还说了一些具体位置和细节，但是我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过以司马的语言能力，是一定能听懂的。
司马听了他的话，抬头去看那已经万劫不复的船。船体超过四分之三已在水下，虽然火因此被灭了大部分，但是燃烧后遇水而生出更加浓厚的黑烟，正腾于海面冲天而起。一股浓烈的橡胶烧融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特别地刺鼻。
最重要的是，驾驶舱已然全部浸入水中，而且我们离开船已经有一小段距离，这个时候游过去救人，势必要潜入水中从入口进到驾驶室，找到人并带出来，然后再游离现场。
问题是，现在船体还有一小部分在水面上，下沉速度会有所阻碍，一旦全部入水，下沉速度会陡然增大。这片水域下面是上千米的澎湖海沟，哪怕我们已经在边缘，也有几百米深，如果没能赶在船体全部入水之前把人救出来，很可能把自己的性命都搭送进去。
大副显然清楚这点，他也很明白，这个时候能有一线机会救人的，似乎只有被船员传得神乎其神的司马了。
我这个时候开始有些后悔当时为司马挣名声了。他这个人面冷心不冷，危难的时候有人求上门了，他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但要说他个人英雄主义倒还真不是，比如如果他今天救了人，然后大副跑出去说是自己救的，他是绝对不会揭穿别人的，说不定还会觉得这样免去了他很多麻烦事挺不错的。
司马只犹豫了片刻，就开始解自己身上的救生衣。
秦萧见状也开始动手，然而他的手却被叶烨按住了。
“你干嘛？”叶烨问。
“一起去。”秦萧简短地答道。
“你没机会的，他去了还有一线生机。”叶烨说得斩钉截铁。
秦萧对这个评价并不生气，拉下他的手，不过也不继续解系带了，他拿过司马刚脱下的救生衣，对他道，“你去，我在外围接应你。”
司马点点头，没有多话，直接一个猛子扎入了水里。他游得极快，我只看到一条水痕，向船逼近而去。秦萧则没有那么匆忙，不过也跟着下了水，拖着司马的救生衣，拽着大副，跟了过去。
船体附近烟雾其实很浓，到了无法再从水面上靠近的地方，司马浮出水面，看向秦萧，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吸了一口气，再次沉入水中。
我明白，接下来他要从水里进入驾驶舱内，找到船长，再把人从驾驶舱门口带出来。如果船长还在驾驶舱内就还算好，如果船长慌忙之下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那就很糟糕了。最主要的是，无论如何司马都要在船体完全没入水中之前彻底离开，不然就会被带着沉下去。钢铁在水里下沉的速度之快，哪怕他再厉害，也很难逃离，而一旦到水下三百米之下，无装备几乎是不可能受得了那水压的，哪怕不淹死，也会被水压挤死。根本不用到海底就已经没命了。
我们在海面上心神不宁地等他，船上高温的火焰遇水发出“嘶嘶”的声响，并因为巨大的温差而产生接连的蒸汽爆破，而有些还在燃烧的部件也会发生爆破，一时之间海面上几乎时时都有残骸乱飞，被打到轻点都要头破血流。
爆炸声、呼救声、蒸汽的嘶声、钢铁扭曲发生的长吟，混杂在噼里啪啦各处溅起的水声当中，搅得人心烦意乱，时间仿佛变得无限漫长，但船体下沉的速度却似乎反而变得越来越快。
我的心砰砰直跳，手心冷汗直冒，不只是我，叶烨刚才虽然表达了对司马的信心，但此刻也显露出高度紧张的情绪，他右手紧紧握着，拇指和食指指却在无意识地互相撵动，左手则紧捏着右前臂，指尖都发白了也没有察觉。葛云翼则两手交握在一起，我知道那是他紧张时候的习惯动作。我们三人都紧盯着司马入水的地方，屏气凝神。
船体无可挽救地越沉越快，随着来自船体最后的一声沉吟划破夜空，整艘船终于全部没入水中。
因为船体入水后立刻快速下沉而产生的吸力，我们的救生筏都被拽了过去，有些人离得太近的，甚至被整个拽下了水面，可不多久又被推了出来，同时翻上水面的还有不少残骸。
可司马并没有出现。
我心里安慰自己，他可能还在往外游的过程中，很快就会看到他了，他那么有能耐的人，不会有事的。
一分钟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