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二年，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叶向高致仕，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方从哲正式接任首辅之位，站在了人臣的巅峰。
京郊，长亭。
两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相对而坐，举起手中的酒杯碰到了一起。
“你不该来的。”
“好歹你也曾是我上官，送你一程还轮不到别人说闲话。”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不过你放心，自从我们在乾清宫演了那出戏，没人会再认为我是你的人，或者说，我是慈庆宫的人。”
“一个没有立场、完全中立的首辅。也亏你想得出来。看来是我老了。”
“呵呵，何必过谦。”
“可是殿下……你这些日子从未跟他沟通过，也不许我见他，他……看得明白吗？”
“没办法的事，我要是跟他见面被人发现，这一整年的隐忍筹谋就全白费了。况且，他要是看不明白也不见得是坏事，心里有了猜疑必然饱受煎熬，那样的话在宫里的表现不就更加完美吗？”
“你……对自己对别人，都太狠了。也不知当初我向殿下举荐你是对是错。”
“事情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谁又说得准呢？你我终究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唉……”
……
被京郊两人谈论着的太子殿下确实备受煎熬，这仅仅一年的时间他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政治大厦顷刻崩塌。叶向高自从在乾清宫那次受挫后便不再见他，连回乡前最后送别的机会都没有给他，仿佛是羞愧于自己的举荐……而那位目前在朝堂上炽手可热的方阁老，更是在当初复起时就再没了音讯，派过去的人一律被挡在门外，连面都见不着 。这一度让太子朱常洛怀疑当初京郊方府里的那番交谈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抑或是姓方的布下的骗局。为何会产生这么强烈的疑心？这其实一点也不怪他，有心人细数一下这一年朝堂上发生的事便能明白他的心情。
万历四十一年，总督河道右副都御史周孔教突然离世，此人一向身体健硕，死因颇为离奇，却无人要求彻查；工部右侍郎李景元家中遇劫匪身亡，刑部查案时遇到各种阻挠，最终成为悬案；兵部左侍郎李桢病殁家中，这个倒像是唯一正常死亡的，不过据李家人说，李大人当天下朝后莫名与人发生口角，众人皆知他有气闷心绞的毛病，不知最终离世是否与此事有关……这还只是死亡的，至于被贬的、被查抄的、被流放的更是不计其数。
这些人都有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是太子朱常洛的铁杆支持者，并且，都参与了诅咒案过后威逼皇帝强行让福王去洛阳就藩的行动。下手的人是谁，不言而喻。而这段时日叶首辅已经是不管事了，刚刚入阁的方阁老对这些事的处理方案便是——没有方案。
慈庆宫，大殿内。
一向自律的太子朱常洛此时却是抱着酒壶喝得酩酊大醉，太子伴读王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侍立在旁也只能干着急。
“殿下，不能再喝了，再这么喝下去身体扛不住了！”王安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滚出去！”历来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难得地发了火。
王安一贯老实，听到这话只得向门外走去。刚走到一半又听到后面传来吩咐：
“叫魏朝进来，那小子能喝，让他陪我喝两杯。”
王安无奈，只得走出去唤来魏朝，嘱咐他让太子少喝些后，便将他放了进去。
方从哲一事慈庆宫内只有太子和魏朝两人知道，魏朝自然明白殿内的太子为何会如此的恣意放纵，进了殿后便跪在了他的桌前：
“殿下，戒急用忍，恐怕是还不到时候吧？”
朱常洛没有回答他，而是拿起酒壶又倒向了自己口中，随后才开口说话：
“你可知道，今日谁又出事了？”
“听说了，陕西总兵张臣病逝。”魏朝小心翼翼地答道。
“张总兵为国戍边几十年，都八十七了啊！就因为当初跟着上了折子，现在也没有逃过一劫，作孽啊！我无能为力啊！”
朱常洛说完嚎啕大哭，哭完又继续说道：
“叶大人一人总理内阁时，谁敢动慈庆宫的人都得掂量掂量。如今这是怎么了？他方从哲可曾为这些忠臣良将反击过一次？要不是去年对方开始动手试探我们反映时，方从哲无动于衷，如今他们怎敢这么肆无忌惮？眼睁睁地看着丢官的丢官，送命的送命，我这太子，还当来做什么？啊？”
“殿下息怒，切莫气坏了身子，您要是有什么事，以后谁来为这些大人们报仇啊？”
魏朝的安慰没有起任何作用，朱常洛依旧不断地灌自己酒，一边喝一边痛骂方从哲，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魏朝见这样下去着实不行，太子这块心病不祛迟早得把自己累垮了，灵机一动出了个主意：
“殿下，之前您派我去他府上他都避而不见，如果殿下亲自去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拒绝吧？”
朱常洛皱眉道：
“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贵为内阁首辅，不知多少人盯着他府上，我们贸然前去很容易被发现。”
“过几日便是寒食节，循例殿下会代替陛下给在京三品以上的大臣们赐食，到时候派谁去方府，可都由慈庆宫决定呢。”
“唔……倒是个法子。”
与此同时，翊坤宫内也是灯火辉煌，郑贵妃难得地倒上了一杯江浙进贡的春酒，还给宫内的太监宫女们都赏了些吃食。这是自前几日福王出发去洛阳后宫里难得的有了些生气。
“庞保，干得不错。上折子的都解决干净了？”
“全赖娘娘洪福，去年稍微试探了一下，对面竟毫无反应，咱们就顺水推舟将他的人一应处理了。现在对面就是想反抗，也成了没牙的老虎，无人可用了。”
“通知郑国泰，可以收手了，不然事情闹得太大，容易引起朝堂上的警觉。”
“是，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