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才踏足过的大学,仍是月色下庄严神圣的模样,汪晟倍感熟悉,感到陌生的反而是茅安柒。
她来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又或是,做了太久的反复的心理准备,十年后再进入曾经生活过的学校,新鲜与不适感并未扑面而来,她反倒是麻木与无所谓的。
汪晟无数次打趣她:“在这里真没喜欢过的人?”
茅安柒闻言失笑,他到哪儿都唯恐她是个多情的人。
汪晟换汤不换药重新问她:“那总有人喜欢你的吧?”
“你把我当天仙吗,谁见了都得喜欢。”茅安柒有些害羞地垂目与汪晟并肩往前走,他们不知道要往哪儿走,但很默契的,是往操场的方向走着。
校园里有不少三三两两的学生来来去去,这次来比上次暖和多了,风也小了,汪晟想不起那个替他点过烟的女同学的脸,倒是记得她说过的那句话,她是心甘情愿替男朋友洗臭袜子的人,那得多少爱才敢心甘情愿。
这话当场震摄住了见过大风大浪的汪晟,想起茅安柒也如她一般,是那个毫无怨言替他洗过臭袜子的女人。
因为爱她,芝麻绿豆不起眼的细节都会堆砌成为爱她的理由。
“我一直都在骗你。”茅安柒脱口而出,出乎自己的意料,她忍了许久的话,这一刻再也等不及,像洪流冲破了大石,喷涌而出。
汪晟牵着她一直往前走,没有接茬。
茅安柒说:“我当年并不是克服不了解剖的恐惧才选择退学。”
汪晟嘻皮笑脸佯装大度回应道:“我就说嘛,是不是当年和某个不靠谱的男同学私奔了!不过,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原谅了。”
茅安柒忽然领悟,什么都知情的汪晟,他是故意在逃避她这场正式的谈话,于是他插科打诨,这样才得已拖延一些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光。
汪晟截住茅安柒的话头,不让她继续往下抽丝剥茧,他想抢在她的前面,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给她听。
“茅安柒,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在上海安家。我在这里投资了几套房,有公寓有别墅,但如果你愿意花时间,我们可以一起物色更好的房子,当成我们未来的住所。”为了还能在一起,他思来想去,竟愿意试着克服上海湿冷的冬天。
茅安柒迷茫地看着他:“你的未来,真的可以有我吗?”
汪晟不答,反之咄咄逼问:“那么你呢,在你预设的未来中,哪怕有一点点是真的考虑过把我加进去吗?”
茅安柒想过无数次他们两个人的未来,可是面对他落寞的眼睛,犀利的质问,她竟无言以对,因为每一个未来,都没有未来可言。
“那么从现在开始呢,再问你一遍,要不要和我留在这个城市?”
茅安柒望着汪晟诚恳的眼眸,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们一路走到了操场的边缘,有人戴着耳机不知疲倦地夜跑,有人靠在栏杆上漫无目的看着跑道上零星夜跑的人,小声谈着天地。
他知道她全部的过去,包括她留在他身边的动机,所以根本就没有必要再绘声绘色讲述一遍她亲历过的故事,他没有义务感同深受。
原不原谅还两说呢。
“有个事,你应该还有印象的吧。”到了这一步,茅安柒不得不拉下脸来,谈一些会让汪晟火冒三丈的话题。
汪晟在路灯下投给她一个疑问的表情:“什么?”
他似乎料到茅安柒接下去的谈话走向,虽面上一副气定神闲,但眼色严峻,无形中给了茅安柒“嘴下留情”的压迫感。
自然有人罔顾他的心情,违背他的意愿,正如茅安柒,她总是百折不挠地一再突破他的心理防线。
“今天我决定兑换你欠过我的一个承诺。”茅安柒明了,如若汪晟对她还剩下最后一点情份,这次过后,应该就连渣都不剩了。
汪晟蹙眉,没说答应也没说爽约,茅安柒的一本正经算是勾起了他根深蒂固的赖皮劲儿:“什么时候欠过你这种?”
“阁楼。”茅安柒懂他的明知故问,意途不就是羞辱她,她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又何曾畏俱。
汪晟唇边漏出邪乎的讥笑,不近人情道:“所以你是专程追到上海和我谈条件来了?”他目光森冷,恶狠狠攥住茅安柒的双眸,仿佛用烟头碾压,烫得她动弹不得。
人就是爱自欺欺人,茅安柒来上海的初衷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可哪怕再清楚不过,他仍旧执迷不悟留给了自己一丝近乎瞒不讲理的空间,这个空间就是茅安柒纯粹一闪而过想他了,从而本能支配自己千里迢迢追到上海,就为见他一面而来。
爱情是个梦,他一不小心睡过头。
遇见茅安柒后,他怎么会成了十足的爱情脑,以至于光是想想那些有的没的,他都第一个鄙视自己。
四月的夜晚,室外一张嘴还能呼出白呵呵的气,茅安柒被他残忍的样子吓得打了个冷颤,她忽然沉默了片刻,静静看汪晟摸出一盒皱巴巴的软壳烟,衔了一支含在嘴边。
她看见他点燃火苗时克制不住轻颤的双手。
她很容易就忘记汪晟答应试着慢慢戒烟这回事儿。
汪晟执着地复又确认一遍:“你到上海来,仅仅是为了和我谈条件?”还是不死心,才宁可一再将自尊踩在脚底下,这真是他最后的倔强了。
多做纠缠无益,这会儿也绝不适合绑架情感,茅安柒总是败在可以谈情感的时候只谈原则。
于是她不再绕圈子,她要什么汪晟最清楚不过,她直奔主题,言简意赅道:“把阮顺宁还给我。”
汪晟无动于衷:“还给你谁?”他依然认为,眼下只有他是属于茅安柒的,他仍没从方才仅存的一点幻想中抽离。
“你听见了。”茅安柒连复述一遍的力气都殆尽。
“真好笑,女朋友来问男朋友讨要一个男人,你甚至理所应当觉得我该听你的?”汪晟开始无理取闹,他吸了一口长长的烟,烟灰落了一截在他的衣领,然后被风吹散,仿佛风里带着气味的蒲公英,更像路灯下转瞬即逝的雪花颗粒。
茅安柒多希望,她也能如那截烟灰般灰飞烟灭在这尘世间,无人知晓她的存在或离开,正如雪花消融的刹那,落地无声,徒留下一个无言的结局足矣。
那才是完美的人生吧,可望而不可及。
“汪晟,你只要告诉我,肯不肯把阮顺宁交出来。”茅安柒没有改变过立场。
这话激怒了汪晟,他的情绪近乎达到了沸点,公共场所没能使他稍稍收敛该注重的形象,他愤愤丢了烟头,怒目圆睁瞪着茅安柒,咬牙切齿地厉声问她:“茅安柒,你到底想要什么?!”
反观他的气急败坏,她前所未有的冷静自持:“我想你把阮顺宁交给我,就现在。”
“好,我答应你。”汪晟失笑,那根弦终于断了。
“谢谢。”
茅安柒从前的故事,不用历历在目地亲口对汪晟说一遍,真好。
操场上跑步的人继续跑着,汪晟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气里的湿润叫人误以为快要下雨了,孰不知上海的四月总是雾霭沉沉,睫毛上不知不觉就沾染了一层湿气。
他伸手拂去,现在的他比哭还难堪呢。
“没有什么要说的了?”隔了几分钟,汪晟哑着嗓子问,他还在有所不甘,他想要的结局,从来不是让二人的境地落得这个下场。
他一直都心知肚明,当茅安柒连夜赶到上海来找他,又或是更早,在他收到民宿小姑娘的电话时,他就知道自己和茅安柒彻底完了。
分明是知道这个下场的,却还是私心地以为,这一天不会这么快到来。
只要她多逢场作戏一天,他就多装傻充愣一天,只要她绝口不提,他也决不拆穿,这是他对自己立下的军令状。
汪晟当然也知道,茅安柒蛰伏那么多年,她不会善罢甘休,甚至他没搞懂,她出现在他身边,仅仅只是为了利用他,还是因为爱他。
到了这时,还在异想天开,他可真能啊!
心贼可真是防不胜防,在这个女人跟前,栽得那是结结实实。
谁相信汪晟阅女无数,谁又相信,二十九岁的茅安柒堪堪赶上初恋的末班车。
“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这件事的?”茅安柒问得含蓄。
“我调查了你。”汪晟坦诚相告。
“所以,是什么时候呢?”茅安柒极少苦苦追问一件事,她竟也很想得知那个分水岭,汪晟是从何时对她因爱生恨。
眼前的男人对她而言太重要了,重要到她在直面大是大非跟前,仍在乎儿女情长里的纠葛。
她无疑是爱他的,可她偏偏不是个该配拥有爱情的人,所以她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到下一次爱情来的时候,她会轻装上阵,让爱情归爱情,仇恨归仇恨。
但是那个人,永远也不是汪晟了。
“重要吗?”汪晟又说:“但是茅安柒,你一直在骗我,这笔账要怎么算?”
“对不起。”除了道歉,她别无选择。
汪晟冷哼两声,不屑的笑她虚伪、恶心,他神情寂寥地走了。
茅安柒找不到空档和机会对他解释更多,她确实有目的的接近他,但她没有利用过他分毫,并且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都没利用汪晟爱她这一点让他做出两难的选择。
她对他造成的伤害够大了,连一点点加重的余地,茅安柒都舍不得。
茅安柒也许是知道的吧,他想和她共度完这一生,这念想突发而又坚定;而汪晟也许也是知道的吧,她一心计划着如何逃离他的掌心,这决心从一而终,从未动摇。
茅安柒蹲在操场边哭了很久,蹲到四肢麻木,蹲到跑步的人回了宿舍,她依旧哭得忘乎所以,哭得忘记天地。
她可不要定居在上海,这个城市在她心里划下过大大小小无穷无尽的伤痕,十多年了,她生命中最不快乐的时光,都发生在这里。
上上次哭得这样死去活来,是父亲将自己绑在自行车上坠河自杀身亡;上一次哭得肝肠寸断,是得知母亲再也无法醒来。
这一次,她亲手扼杀了自己的爱情。
她在这十多年间,陆陆续续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直到今天,她再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她不知明天该怎样活,因为失去了汪晟,她的躯壳比死了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