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上海浦东机场的跑道上滑行了十分钟,坐在茅安柒身旁呼呼大睡的男人终于如梦方醒,哼哼哈哈地深呼吸了几口气,转而用熟稔的口吻问茅安柒:“老妹儿,这是安全抵达了吗?”
未等回答,他已经探过半个身子,主动凑到茅安柒靠窗的一侧,伸长脖子东张西望。
经济舱的飞行实在叫人心情好不起来,苟且在那么狭促的座位之间,左右动弹不得,任谁在这期间度过几小时,都会耐心缺缺。
包括茅安柒,何况她满腹心事,气候又不佳,一路遇上好几回超强气流,颠簸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自己好似浪花上的浮木,再没有回头是岸。
周围的乘客开始躁动不安,仅管电子设备一遍一遍提醒着请保持关机的状态,但因为已经安全降落,大家都拿滑行不当回事儿,该开机开机,该开网开网,安全意识薄弱到不堪一击。
不知是何缘故,飞机又滑行了十来分钟才被通知准备好随身行李,空姐紧接着打开了机舱大门,茅安柒的位子比较靠后,前面的客人又大包小包,行动延缓,她跟在队伍末端慢慢蠕动着。
她仅带了一个随身的小包,没有换洗衣物,甚至没有补妆工具,就这样风尘仆仆地连夜乘坐航班赶过来,仅仅是出于寻找一个人,仿佛背水一战。
说起来,她更像来亲自了结这段感情的刽子手。
她跟在人群后面也不催促,脚步沉重,疲惫和折磨没有一刻放过她的神经。
忽地想起大学报名的那个暑假,爸爸妈妈陪着她坐飞机一块儿来的上海,父母两人也是肩背手拿的,从家带了被褥铺盖,而她也像今天这样,只负责带好自己的小包包,屁颠屁颠跟在父母的后头,嘴里还咂吧咂吧含着一颗糖,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
她也曾少女过,离今天已经很久很久了。
那天的上海没有下雨,室外热得焦头烂额,哪有什么名家笔下文艺的梧桐树,全都是骗人的。
茅安柒天生不是个触景生情的人,她早年也是个神经大条、爱疯爱玩的少女,没有拼了命努力地学习过,成绩却始终稳定在年级前三百名。
要知道,她的高中,前两百名都是进清华北大的好苗子。
高中班主任总以为她是铁了心要去念一所上海的大学,苦口婆心劝她说,再努努力吧,考个复旦问题不大。
她偏不听,认准了二军大,说什么千金不换。
很奇怪,近期总见缝插针冒出闪闪发光的从前,那些日子真是她人生中最温暖的底色啊,她是站在底色上面那个翩翩起舞的小人儿。
自从退学以后,她没有因为任何事再踏足过上海,哪怕只是途经,也一次都没有。
十多年了,浦东机场的周边灯火辉煌,整座城市的光怪陆离朝她扑面而来,机场附近不会让人相信这已经是凌晨三点过后的夜上海。
茅安柒直接叫了一辆车,等车的间隙,冷得不自觉跺了跺脚,进入四月了,仍一如十年前那样的阴冷,冷空气嗖嗖直往人的衣领里钻,体内的骨骼凉了半截,尤其是在雨夜,更使人心灰意懒,想念那个暖和的被窝,想念枕边的人,哪怕他不知自己常年手脚冰凉,却依然体贴有余地用自己的体温,去紧抱那个怕冷的自己。
这是个难熬的春天,淅淅沥沥不停不歇的雨,下得令人心生绝望。好在这座城市到处是光,雨点成了光影之间生动有趣的一点鲜活跳动的生命,让时间不再静止,城市跟着流动。
出租车绕过大半个浦东,终于来到了最繁华的商圈。
茅安柒大一的时候,正是环球金融中心建成的一年,但这些似乎与当年的那个穷学生关系不大,她并没有登上过观光楼,甚至连到都没有到过大厦的脚下,更没有像现在这样,像个小丑一样驻足细细观摩它。
汪晟就住在其中的某一层的酒店。
这是从小姑娘那里得到的最准确的消息,茅安柒有他在上海的全部行程安排,住的哪家酒店什么套房。
茅安柒全都一清二楚,她站在这里之前,终究没有试着再联系过汪晟,他亦如此。
高级酒店,客户的信息是一概保密的,茅安柒连上电梯按楼层的权利都没有。
算了,放弃算了。
大约是近乡情怯,茅安柒抑制住了当时当下要找到汪晟的念头,来过就好,她终究做不出一些让自己脸面无光的事来,她如今如剩下一层薄弱到愚蠢的自尊心,她希望哪怕再维持个几小时的体面,也好过这样将自己巴巴送到汪晟的酒店套房去任人宰割。
退一万步想,说不定,汪晟今晚的入幕之宾另有其人呢?
那她这样的突击检查,到最后弄得颜面尽失的还是她。
于她而言,最好的去处无非是24小时的便利店或快餐店,她打开手机,搜索一下最近的店。
她站的是风口,瞬间吹醒凌晨时分昏昏欲睡的意志,雨势一点一点在增大,她躲去角落避了避风寒,这个点偶尔还有极个别出入的人,路过时朝茅安柒的方向张望了一眼,那眼神鄙夷不屑,她没有经历过太多类似这样的冷眼,可她能读懂他们并不收敛的嘲弄。
想来也是,这样的时间点,这样落魄的她,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被深夜丢弃在外的可怜虫。
这个社会,太多为爱情或为名利前赴后继的女人,又有多少能换得一个好下场,大多数的结果,不正是茅安柒现在这样吗?
凌晨徘徊在都市的一角,无人问津,像个垃圾,思考着自己该被分类为哪一种垃圾。
茅安柒找到了最近的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她决定冒着风雨,大步流星地跑过去歇个脚,然后捧一杯热乎乎的东西暖暖胃,此刻饥寒交迫的,她气血不足,手脚发麻,身体传来并不算好的信号。
一切等天亮再做定夺。
她抬头正要离开,正要冲进雨里,却突如其来被身后大力地扯回,茅安柒一点设防都没有,整个人以及其狼狈的姿势往后坠跌,她差那么一点点真就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了,好在她平衡能力还算可以,勉强挺住了猝不及防的踉跄,最后被人捞进了怀里。
仅管如此,茅安柒还是不小心闪了一下腰,她疼得直皱眉,本就气色不好,光看肤色都是倦怠不堪,被冷风吹了那么久,眼睛湿漉漉的,眼圈下又是一片乌青,横竖都没遇到过这般不懂修饰自己的女人,汪晟暗自吐槽,心里直翻白眼。
“什么情况,三过家门而不入?”汪晟扶她站直,动作并不温柔,语气不甚愉快。
茅安柒忘了纠结,他怎么会这么巧的出现在这里,看起来恰好在等她出现抓她现形的那种。
而她也是永远也不会知道,正因为预感茅安柒会出现在这里,所以他才足足从下午等到了现在,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和私人应酬,她站在门外多久,他就在大厅守了多久,他才是有备而来的那一个。
汪晟始终都没有等到她主动联系自己,他甚至听见方才进门那一男一女的对话,自然是肆意谈论茅安柒的风言风语,怀着十足的恶意揣测她的身份。
“我真同情她这样的女人,成天想着不劳而获,她们就是那种猜得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局的人。”
如果他们口中的女人不是茅安柒……
可惜汪晟都记下了,一并记住了他们的脸,他才是个锱铢必较的人。
茅安柒随汪晟上了电梯,腰间的痛觉加剧了,她一路蹙着眉紧抿双唇,疲惫的脸暗沉无光,看着像生了场大病。
“你怎么来找我?”汪晟明知故问。
茅安柒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一睡觉,她此刻没空与深渊凝视,没力气与魔鬼缠斗。
她一直不表态,像个提线木偶倚仗着汪晟,她大半个人靠在他身上,一点多余的力都使不出,尤其是腰部,她以微微倾斜的姿势站着,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劲,除了汪晟。
她在镜中看了一眼丑态百出的自己,怎么看都没有骨头似的,她强撑着站直,试图后背靠上光滑的电梯壁,奈何汪晟看似虚搂着她,可茅安柒一动就有点牵一发动全身,她一点儿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两个人无言拉扯了几下,茅安柒败下阵来,索性老老实实不动了,委屈地将整张脸都埋进他的胸膛。
汪晟穿一件最常规款的圆领T恤,Moncler的厚外套懒散地套在身上,拉链开着,就在刚才与茅安柒的拉扯之间,衣角已从斜斜的肩膀掉了下去。
他听见茅安柒含糊不清窝在他的胸口说着什么,很简短的一句,或仅是一个字,不断的重复,有点孩童的嘤咛,他却全然顾不上了,只觉胸前被烫了一下,不然怎么心钝钝地痛了很久。
她呜咽到筋疲力尽,早已不知汪晟怎么将她大山一样搬挪进了房间,又怎么将她安置到了大床上。
怎么不知她扭到了腰,便让她趴在床上,而他不发一言地跪在床边的地毯上,一双手妥帖而力道均匀地揉按在她的腰伤处。
不知过了多久,客房服务送来了喷雾,汪晟小心翼翼翻起茅安柒的衣角,替她简单处理了一下。
她早睡得神智不清,泪水沾在睫毛上干涸了,澡也没洗,脸也不擦,他任劳任怨拿热毛巾给茅安柒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脸,一遍不够那就两遍。
脸是无暇透光了,清清爽爽的,他看不过眼,只好又去换了条毛巾,给她用热水擦了一遍脚,这才后知后觉,茅安柒双脚有点浮肿,这是受了多少罪,该是舟车劳顿一夜无眠了,害得汪晟眼眶一热,更是对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慢悠悠擦拭着她清瘦的脚趾头,脚底到现在还没温热,擦完后,他抱着她的双脚藏到了自己的T恤下,感受着她的脚底心从冰凉一点一点变得开始有了暖意。
汪晟在黑暗里也开始犯困,后来歪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保持着双手捧着茅安柒双脚的姿势,直到茅安柒翻了个身他才猛得惊醒。
转醒的第一反应是担心失去她。
幸好这担心是多余了,他缓了缓神爬上床,轻手轻脚睡到茅安柒的身侧,关灯前替她掖了掖被角。
室内漆黑一片,窗外天色破晓。
附近的地铁站早已人潮涌动,上班族最恨的早高峰来临了,从头到尾打扮精致无敌的白领们开始了新一天的挣扎,手拎香奶奶的美女们一边在餐车前买早餐,一边在星爸爸排队买杯热拿铁,最终仍不得不一头扎进这熙熙攘攘的地铁站进口,心里纷纷骂着娘的同时,用出拼了命的精神给了生活。
他们二人却在人间烟火最鼎盛的光景里,睡得酣畅淋漓。
汪晟紧紧抱着茅安柒,像老树盘根错节缠绕在一块儿,捂出了茅安柒一身汗。
她一向睡得浅,风吹草动都能被惊扰到的人,竟在这种环境下睡得旁若无人,她最后是被热醒的,屋内暖气开得这样足,整个人还被汪晟拥入怀中,头发根里都在冒汗。
屋子里只有微弱的光,她睁开眼就看见汪晟长长卷卷的睫毛,他睡着后最是太平,不见了平日里的乖戾和戏谑,嘴巴倒是耷拉着,有点吓唬人。
但茅安柒不怕,她试着靠近了他一些些,亲了亲他的眼睛。
人总是会不自觉在脆弱的关头,靠近自己真正所爱的人,想要拥有他,想要亲吻他。
这会儿我们还属于彼此,她心想。
这一次,茅安柒没有选择离开,就让她的软弱留在凌晨时分吧。
而汪晟的行程可以为了茅安柒的到来而一再挤压,可再怎么缩减,也不能耽误重要的安排。
他醒来,茅安柒已经恢复了大半精神气,怎么着也比刚出现在这里强上百倍,她素面朝天的颜值还是挺能打的,至少在汪晟眼里,算得上半个美女。
最多半个,不能再多了,他强行催眠自己。
汪晟刷牙,她就躲在房间沙发上静观江景,两人醒来后至今没有过任何的交流,不过眼神上的匆匆一瞥。
她这不明不白的风雨兼程连夜赶来这里见他,怎么看都是网友口中的“千里送”,混沌的夜里还似乎能欲盖弥彰,现在就是她见光死的状态。
低头一看,自己还穿着昨天的脏衣服,她死活想不通,汪晟怎么会让这个脏兮兮的自己睡在他的床上。
茅安柒无地自容到了极点,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那一头的汪晟听不见外头一点动静,怀疑茅安柒会不会趁他洗漱时偷偷开溜了,又不是没有过前科。
他关了水龙头,举着牙刷晃步到了卧室,只见那人完好无损坐在那儿发愣,一动不动盯着窗外的雨。
“茅安柒,你下午去买点更换衣服和护肤彩妆吧。”汪晟一嘴的牙膏泡沫,说得含糊不清。
茅安柒本就背对着他,不知他何时站在自己的身后,只听得他嗡嗡嗡说了什么。
“你吃早饭吗?”茅安柒牛头不对马嘴地回道,既像关心,又显得心不在焉。
汪晟一头又钻进了洗手间,不再理人。
茅安柒自知理亏,起身走到洗手间,汪晟正弯腰用冷水扑着脸。
她走到他的身后,一声不响圈住了他的腰,将自己的脸贴在他宽厚的后背。
他一直没有动,她一直也没有放手。
水声静止以后,凭空放大了茅安柒的矫情,汪晟任由她抱着,语气瞬间软下来:“怎么了嘛?”
“为什么不问我怎么跑到这里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