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让,挡着我开门了。”
汪晟从杜池家出去后没停止过心烦意乱,后又如同一个无家可归的乞怜者,在这儿迎着北风坐了好一会儿,他有一箩筐的话要呼之欲出。
却被茅安柒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打断了他准备好了许久的思路,好气又好笑,为了证明自己是条好狗,不得不委屈巴巴地让道。
茅安柒利落地开锁,汪晟老老实实站在她的后侧,有段时间他总是提前下班跟来这里,每天都重复像今天一样的事情。
有一天,汪晟忽然总结过那段日子,他连做梦都不敢想像,懒散的他会愿意陪着一个女人钻在败破不堪的屋子里忍受寒冬酷暑。
夏天的里屋像个蒸笼,而他心甘情愿干着杂七杂八的苦功,跑前跑后端盘子送啤酒擦桌子,几天下来,居然有模有样成了一个合格的服务员,一晚上下来衣服都能拧出水。
汪晟非旦不觉得苦不堪言,甚至打算退休后和茅安柒经营一家夫妻小店,可以是破破烂烂的,但卖的食物一定要用最新鲜的食材,而且不跑量生产,一天限量做多少,卖完收工。
他寻思着,要开就一定开在市井气浓重的地方,里弄或街头,最好是饺子馆或面馆,容易上手一些的,符合大众口味的。
一楼是店面,二楼是休息室,那时的他们不出意外应该已经做了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周末带着小辈来店里玩儿,用餐的顾客都会忍不住夸奖他们的小鬼头长得真俊美,他会毫不谦虚地接口,谁让他家基因强大。
茅安柒是他理想未来中最不可或缺的一个人,假使未来某一天生活中不再有她,那么他对于未来的期许就会变得很低很低,不会光是想想就心潮澎湃。
说来可笑,汪晟做过最蠢的一件事,是通过扫描一个二维码,用自己和茅安柒的照片合成过自己未来孩子的长相,男孩女孩都有,他悄悄把这俩孩子的照片存在手机相册里,闲来无事就拿出来回味回味,他爱死了他们。
乐极生悲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原来那是个病毒网址,汪晟的个人信息被盗走不说,绑定的银行卡也受到了威胁,幸好他都是双重加密的卡,由此逃过一截。
这件事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不然就秀了一波自己的智商下限,指不定会被人当作笑柄笑他个几十年。
窝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汪晟忍不住有些头昏脑热,想对茅安柒说“给我生个孩子吧,一个不行,那就两个!”
话到嘴边说不出来,汪晟看着茅安柒里里外外忙碌的身影,趁她从他身边擦肩时,紧紧从她身后拥住了她。
几天未见,他都快想她想得发疯了,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想起她,回程的航班上闭着眼全是她的轮廓,好几回思念扑了空,他就翻出和她的聊天记录,拉到最上面那一条开始慢慢看一遍,一遍常常不过瘾,那就两遍三遍。只有在心里默读聊天记录的那一刻,他的心是丰盈的,他起伏难安的心绪,才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他没有哪一段恋情,让自己寝食难安过,更别说痴心妄想什么将来,到了茅安柒这里,他竟卑微到土里。
汪晟被这样一个自己吓了一跳,这种情况若是再持续一阵子,他保不准要去看心理医生。
“茅安柒,你就没有想和我说的?”汪晟将下巴抵在茅安柒的肩膀上,她适应不了汪晟毫无缘由的突然亲近,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她如初没有改变的地方是,她始终没有强烈地抗拒过汪晟,其实她喜欢被他需要。
汪晟错了,茅安柒有太多想要和他说的,积压的太多太久,一时半刻竟无从说过。
而且她急着开工,既然这店也开不了多久,但至少能坚挺一会儿是一会儿,为了这么多年付出的心血与得到的硕果,她也得兢兢业业站完最后一班岗。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这十年间,无父无母依傍,见证她荣辱与共的,便剩下这一间朝不保夕的烧烤店。
它纵然埋没了茅安柒的锦锈前程,它亦支撑过茅安柒的黯淡岁月,几千个日夜交替斗转星移,他们一起坚守在这里不离不弃。
茅安柒那打翻了颜料桶一般的人生,搅和在至清的水里,从此以后变得混沌不堪,没有人再想得起她本来的面目,包括她自己。
“是有一些事要说,晚点我找你吧,你先回去。”
汪晟放开她,她表现得过于冷静就害汪晟心里发毛,准没好事,他甚至后悔自己刚才问了这般沉重的话题。
“我留在这里帮忙。”
看这样子茅安柒是没法撵走他的,点了点头,就去忙其他事了。
生意不如以前红火,三三俩俩的人下了班往这里来,加之周围的店铺逐渐关掉,约等于驱逐了大把的顾客。
这景象大有“门前冷落鞍马稀”的那股没落之意,茅安柒吃过太多太多被生活所迫的苦头,眼前的变故对她来说习以为常,倒是汪晟不无唏嘘,如今再也不复往昔的好光景,他偶尔想起第一次找到这条熙熙攘攘的街,不过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
如果重新洗牌,他仍会满怀好奇地寻找茅安柒吗?
他当时只是出于无聊心态,还是对她一见钟情?
他至今没有答案,他只晓得,他曾预感自己的生命会和茅安柒有所交集、有所纠缠,冥冥之中有双推手将他和茅安柒强行拽到了一块儿,这段关系难以言喻,犹如海面上的风,暗藏玄机。
今晚招待的顾客数量有限,天公不作美,后半夜淅淅沥沥飘起了零星小雨,浓烟笼罩下的天空黯然失色,这种压抑的天气真像前途未卜的人生啊。
茅安柒站在烧烤架前等了会儿,应该是不会来人了,方才想起汪晟在里屋等了她许久,她决定提前打烊,毕竟若是耗光汪晟的耐心,对她而言绝非好事。
茅安柒不再使唤汪晟做苦力,关系的转变,反而令她不敢侍宠而娇。
她一个人收拾着残局,把露天的桌椅和烧烤架井然有序收进屋子,汪晟则一直坐在收银吧台处,垂着眼睑面无表情,不知在思考着什么,面容瞧起来有几分严峻,几乎与下起雨之前的天空如出一辙,诡异中透出恐怖。
约莫是等了太久,这是他不耐烦的前兆,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茅安柒做了个深呼吸准备上前去喊他离开。
未等茅安柒出声,汪晟已经眼神锋利地直直向她扫过来,茅安柒心下一惊,仅管和汪晟在一起时间不算长,但很奇怪,他的一个微小的表情和肢体的小细节所散发出来的信号,她准能第一时间准确无误地接收到。
这样的汪晟惹不起,唯有忍,茅安柒好脾气地说:“怎么看着呆呆的,可以走了。”
汪晟将手中的一叠纸慢条斯理卷成轴,他脸上淡然自若,手中的动作丝毫不收敛,狠狠砸向半空中,那些白纸黑字张牙舞爪般恶狠狠扑向茅安柒,跟一股汹涌的海浪似的,劈头盖脸滚向她,恨不得卷走她。
有那么一刻,她是屏息失神的,安静无声地默默看着那些纸最终散落一地,她想不起来这是什么,但见汪晟如此气急败坏,大概是真的有把柄落在了他手里。
“现在是一个不高兴就直接动手了是么,还能不能好好说话?”茅安柒脸颊发烫,心口酸酸的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但仍是蹲下身子,将纸一张一张捡回手里。
她捡回的是被汪晟抛弃的尊严。
还以为是什么,搞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出,原来是她的体检报告,上次拿到手后就一直在抽屉里丢着不去管。
汪晟问:“茅安柒你把我当什么?”
他看见这份报告后,猛然意识到对茅安柒的了解仍停留在表面,一天到晚只顾爱来爱去,却未曾走近过她的生活一分一毫,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对茅安柒是一无所知的。
他沮丧地想,不久后这间烧烤店关了,假设茅安柒有心要躲他,他会永远也找不到她,因为他甚至连她家住几楼也说不上。
茅安柒不答,她走近汪晟,拉开抽屉,拿出放报告的牛皮袋子,再将报告塞进去。
汪晟看着她做完一系列的动作,他克制不住内心的暴躁,那把无名火烧得正旺,再见茅安柒摆出这大义凛然的样子,只他一人在那斤斤计较,她的镇定更加加剧了他的怒火,这会儿火上浇油着,他沉不住气的性子无疑激发了他隐藏的人格倾向,他双眼猩红恨不得去掐茅安柒的脖子。
若不是因为爱她,早该掐死她几百回了!
见汪晟没有要走的意思,茅安柒索性关上门,屋外寒风瑟瑟,屋内恰到好处形成了反差,倒显得小而暖,他们窝在这里,暖意就从脚底热滋滋冒了起来,有一种幸福悄然蔓延着,足以让他们浑然忘却这不过是一间充斥着油腻与烟尘的陋室。
多想在这乍暖还寒的春夜深情拥抱她,再抿几口烈酒暖暖身子,无需借着酒意传递情感,因为爱从彼此热乎乎的眼里蹦跳出来。
这是汪晟对于浪漫的幻想,仅限于他和茅安柒之间的浪漫,那是花多少金钱和费多少心思都得不到的浪漫,而是把他们两人关在这间小屋里,他首先想的不是逃离,而是情愿和她长久地被困在这里。
汪晟心绪飘忽地远了些,茅安柒出声适时将他拉回:“是因为担心我的身体状况而大发雷霆,但下次可不可以用温柔一点的方式让我知道?”
“不能!”汪晟咬牙切齿,她分明是在模糊重点。
“你知道的,我们普通老百姓,最看重最想维护住的就是一点点微乎其微的尊严和体面。”茅安柒顿了顿,说:“我不想有一天,需要跪着来和你说话。”
汪晟觉得茅安柒越说越离谱,急忙反驳:“谁让你跪了?”
“刚才那样子不就是变相下跪吗?”
“你无理取闹!”这回轮到汪晟有理说不清了。
茅安柒忽然脱口而出:“对不起。”
汪晟见情势急转直下,怕拿捏不准分寸,又怕自己听恍惚了,好好的怎么给他道歉?他可承受不起!
很快茅安柒给他答疑解惑:“对不起,上次在那么多人面前打了你,我……我实在没法控制我的情绪。”
“没……没关系。”这场面汪晟他没见过,说这三个字还胆战心惊打了个结巴,他也真是能!
“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没有和你说清楚,我一见水就慌了。”
汪晟问:“慌到都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是么?”
他问完这句话,两人都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对方,却谁也接不上一句话来。
这一个对望使他们了然,他们都惧怕失去彼此。
他们的眼神是炽烈而沉重的,这一刻的怕,隐隐约约透露着他们未来会分道扬镳天各一方。
“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个说法,说患有恐高症的人群处于高空时,心里想的是直接跳下去死了算了。”茅安柒接着说:“我不清楚是不是每个恐高症患者都存在这种可怕的想法,但我是这样的,没办法克服的恐惧,我会害怕到想着一死了之或许好过水深火热。”
汪晟轻笑着抱住她:“傻瓜。”
听她说来好像有那么一丢丢道理,虽然他没切身体会,可只消一想到茅安柒并非纯粹和他在一起,他也会失控到做出违反理智的事情来。
这事儿就算翻篇了,汪晟本来就不打算重新追究,虽然当着那么多熟人的面打了他,他的确丢脸到家,那也确实因为他有错在先,这是不争的事实,再说时间也不能倒流,他能对她怎么着,也给她一记耳光解解气呢还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反正都不是良计,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风过还无痕呢。
翻篇的事就用不着重提,汪晟言归正传:“报告上要让你复诊,你倒是去了没有?医生怎么说的?”
汪晟板过茅安柒的肩膀,迫使茅安柒的眼神无处可躲,这个姿势也确保她插翅难逃。
“当然去复诊了,我可不是对自己不负责的人。”
“茅安柒说的话多少要打折扣的,我还是不放心,明天我帮你安排这方面的医生,我要确保万无一失。”汪晟说时斩钉截铁。
“杜医生帮我联系的已经是医院最权威的医生了。”既然不信任她说的话,那他总不好怀疑杜池的专业性。
汪晟闻言色变:“为什么连阿杜都知情,你却要瞒着我?”
“我正好在医院里碰上他。”
“我特么能信了你的鬼话?!茅安柒,别一直把我当傻子来耍。”
“我没有啊,那次真的是巧合,我也担心自己的身体,就厚着脸皮让他帮了个忙。”茅安柒的解释苍白无力,这话真像临时编的谎话,没人会信这世上存在千千万万种巧合。
“我现在就去他家亲自证实。”汪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茅安柒急得团团转,连忙制止:“别去!”
汪晟冷笑:“看,稍微一试探就原形毕露了。”
看来,多的是他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