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老爷子丢还给他一个嫌弃的眼神,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汪晟组织了下语言,说起一桩看似略显模糊的陈年旧事,但这事对他往后的性格养成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他如是以为。
一室寂静,唯有茶香四溢,袅袅的白烟直往天花板上蹿,好像一只闯破了笼子的小鸟的灵魂,溜出来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四处流窜的生活也好过被现实禁锢。
“我念小学三年级前特别挑食,三年级那年,老师找到家长,说我情况特殊,同意让家长给送饭。但我妈很刻板,想也没想一口拒绝了老师的善意,说所有的小孩子都要一视同仁,凭什么我能被特殊对待。”
汪思聪不置可否:“我觉得奶奶说得不无道理。”
“那年是我犯哮喘最严重的一年,常年发烧咳嗽,我就是特殊的一个。”汪晟微扬语调,依旧意难平。
“汪晟,你永远都不是特殊的一个,妈是要让你懂得这个道理。”汪宗隐劝慰。
“想知道我那时的感受吗?我觉得妈妈冷漠无情,她那样说无非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脱而已,她觉得不值得为我的事情多费心思,我一度觉得她是后悔生下我的,因为我的到来并不符合她的预期。那之后,我逼迫自己克服了挑食的陋习,那时一周会吐至少三次。”
汪思聪未曾见过一本正经的汪晟,原来他的内心隐藏得如此深沉,仿佛肉眼看不尽的未知的海底世界,他从他的眸子里看出了无奈与自卑,是一个常年得不到母爱的孩子才会偶尔流露出来的苦难。
因为他也有,他能感同深受。
汪思聪没法安慰他更多,终于听他说出了如他所料一般的话。
“成年后,或许就因为我太想引起我妈的注意,我总是闯祸,然后心存期盼地等待着给我收拾烂摊子的那个人,那个人从来一直是我的爸爸、我的大哥、甚至是我的侄子……我没有一次等来过我的妈妈。”汪晟苦楚地笑了笑,自嘲道:“现在想想,我幼稚透顶了,我终于明白,世间所有的爱都是共通的,它们都有一个准则,所有的爱全是自愿自发的,永远强求不来。慢慢,我就放弃了,还好也释怀了。”
汪思聪举起茶杯,调节了下凝重的气氛:“来,干了这碗汪晟炖的鸡汤。”
“臭小子,叫叔!”汪晟轻轻与他碰杯。
他真不应该把类似的感受憋了太多年,早该一吐为快了,家里面那么多人都懂他,何必在一颗树上吊死呢,说出来后他就受用了,他耿耿于怀的东西,统统在这一杯茶中快意泯恩仇了。
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他得争取另一段感情。
汪老爷子一直旁听,他今天戴着助听器,就算他们说话分贝不高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他始终没有打断过汪晟,公平起见,他没有偏袒自己的夫人。
“我和你妈风雨同舟了这么些年,她是这样的性子,对谁都是客客气气却也不太近人情,这一辈子都没几个人真正走进她的心里,包括她的丈夫。”
汪晟问:“爸,你当初喜欢我妈什么呢?”他不敢说,他无数次做过“如果换作谁谁谁是他的妈妈”,他会不会生活得更快乐些。
“就是她那对谁都摆出一副寡言少语高高在上的样子呗。”
汪晟豁然开朗,原来他师承汪老爷子的衣钵啊,这贱性他学得简直入木三分,他不也爱死了这种样子的茅安柒嘛!
他家基因可真强大,不服不行。
在汪家是这样,没有隔夜仇,所有的事说出来就等于翻篇了。
汪老爷子把话题绕回汪晟自己:“你这次交往的女孩儿是认真的么?”
汪思聪挖苦:“他哪次不是认真的,但也顶多认真一小段时间罢了。”不止这样,汪思聪甚至添油加醋道:“爷爷,他从小到大,有哪件事认真过三个月以上的?打鼓学过两个半月,美其名曰鼓手不够引人注目没有姓名。八岁时练毛笔字,大人一走开就开始在纸上画王八,为此不少挨你揍吧,导致现在的签名都拿不出手。大学时想练长跑参加马拉松,操场跑了十圈觉得索然无味,果断放弃去小卖部买冰可乐喝了……”
汪晟听不下去自己创造的黑历史,连忙打断:“得得得!还不兴人家年少无知了!”
汪宗隐说得直截了当:“我们支持你谈一段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等你遇到这个人,带来给我们见见,我们绝不说三道四,绝无二话。”
汪老爷子附和:“这也是我的意思。”
汪晟难以致信,惴惴不安地反问:“真的?绝不讲究门当户对?绝不挑三捡四必须要名校毕业等等硬性指标?”
汪宗隐半真半假开着玩笑:“那不变相让你孤独终老了。”
汪晟被他大哥逗笑了,平时里的他看起来不苟言笑,做事有板有眼,一看就是严谨到不会出一点纰漏的人。
他以前没搞懂,看着毫无乐趣可言一心埋头搞事业的大哥,怎么换女友的频率也不低啊,现在才晓得,他有他的成熟与稳重,幽默和风趣,他的魅力一直体现在举手投足间。
汪晟不得不承认,他们汪家男人确实易招桃花,可溺水三千,只取一瓢。
这次的会晤,汪思聪替爷爷重新争取回了安琪的抚养权,什么招数都用上了,由于汪晟怎么也不肯放手,汪思聪见状,只好使出了杀手锏。
什么杀手锏呢?
汪晟五岁生日那年,自动请缨要去拍的一套艺术照,搁现在,那就是毫无疑问辣自己的眼睛。
汪思聪不止一次拿这套艺术照威胁过他,百试百灵,屡试不爽。
汪晟气得磨牙霍霍:“汪思聪,你千万别被我抓住任何把柄,我不会放过你的!”
“等你哦。”汪思聪老神在在。
安琪成了汪老爷子的掌上明珠,换位思考,也可以看成汪晟手上多了一块免死金牌,他似乎更容易和汪老爷子谈条件了,他相信,为了安琪,汪老爷子会满足他提出的任何无理要求,不过他不会将安琪当成谈判的砝码。
嗯……
假如必要关头充当关键小姐,也不是天理难容,对吧?
汪晟的原则,就是没有原则。
所以送汪老爷子回家后,他又屁颠屁颠找茅安柒去了,着手调查的旧案没有真正水落石出的一天,他绝不会因此影响到自己与茅安柒的感情。
或许是逃避心态吧,他并不愿面对错综复杂的弯路,他宁可一条道走到黑。
令汪晟错愕的是,今天的烧烤店“蓬荜生辉”,离它两百米远,就看见摄影团队正奋力扛着机器实景跟拍,茅安柒依然站在原来位置的烤架前,戴着透明的口罩,低头认真翻动着架子上的烤串。
置身事外是她的强项,那她到底对什么是由衷上心的?
汪晟歪着头打量她,“烧烤女王”的封号名不虚传。
大约是心有灵犀,茅安柒直觉有一双眼睛正在不远处凝视着自己,她下意识抬头去寻那道执拗且热烈的目光,原来他就站在那灯火阑珊的老地方。
汪晟似乎被人当场抓包而显得手足无措,什么都做不了,只管站在灯下痴痴地笑,目光清亮,好像夜幕下的启明星,熠熠发光。
他比星光璀璨。
茅安柒从来不是感性到会胡乱煽情的女人,但自打汪晟出现以后,她那些年的固定思维都被打破打乱了,汪晟就是那个混世大魔王,将她的生活搅成一团乱麻,导致自己再也解不开这团关于爱情的谜题。
汪晟顾忌着拍摄现场就没有走上前,他如隔岸观火的旅人,茅安柒是他眼里的那团火。
他们保持着这种默契的距离很久很久,有周杰伦《晴天》歌词里的“有个人爱你很久”那么久一样。
茅安柒忙里偷闲,有时抽空抬眸去和汪晟对视上一眼,就匆匆的一眼,胜却人间无数。
后来定睛一看,这摄影团队不就是《唱演》的第二摄影组嘛,原来是替朱碧拍摄日常生活这一块儿呢。
因为也就拍了没几个镜头,一会儿就收工了,汪晟事后问茅安柒:“若是在节目里曝光了你的店铺,不会因此留下什么隐患吧?”
碰上与茅安柒沾边的事,汪晟习惯性的瞻前顾后,真是风水轮流转,从来都是别人操心他的份,如今的他连自己看了都觉得面目全非,跟个事儿妈一样啰嗦。
茅安柒想也没想:“反正快关门大吉了。”
汪晟问:“那你什么打算?”
“船到桥头自然直咯。”
汪晟怎么看茅安柒都不像是破罐子破摔的人,估计她这打算是藏得太好,连他也瞒着不配知道。
转念一想,他何时走入过她的心?
他了解的茅安柒,不过是她想被他了解的一部分罢了,甚至包括她伪装出来的片面。
在巴厘岛的最后一夜,汪晟盯着那些关于茅安柒的家庭背景调查发愣,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营造起来的一个堡垒崩塌了。
没几个月之前,他无条件将全部的信任托付在了茅安柒身上,那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情感,是盲目的却充满安全感,是乐观的才使自己勇往直前。
汪晟心里是清楚的,往后再也不会出现如茅安柒这样的人,她接近他、利用他、欺骗他。无解的是,他还在继续爱着她,只是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毫无保留的相信她。
他一度怀疑过,茅安柒为了他俩初次打照面的场景,究竟预谋和策划过了多久,方案做得多么面面俱到,才会让他这个身经百战的风月老手一个不慎就跌入了她制造出来的漩涡中心。
汪晟不清楚自己抱着什么心态,一如既往对茅安柒好,依然是发自内心的好。
就让这段感情牵扯不清吧,他想亲眼看到,茅安柒能在他身上花费多少的耐心,陪他演多长时间的戏;又是什么时候露出破绽,和他撕破脸皮,以哪种恣态全身而退。
设想过那么多的以后,唯一不敢想的以后,竟是失去了茅安柒的以后。
既然如此,所以他虽然看穿一切,但仍是愿意葆有初心地对待茅安柒,一如往常。
“想听听我的建议么?”汪晟神神秘秘。
茅安柒自认跟不上他跳跃的思路,加之他鬼点子特别多,象征性地问了下:“什么建议?”
“我明天帮你预约了医生,先去做个全身体检,报告出来以后,再决定你以后的选择方向。”汪晟说得客气,但绝不是商量的口气。
“明天?但你都没有提前和我沟通过。”茅安柒意外,好不容易最近的客源稍稍稳定了下来,她不想因为私事而连最后一段时光都结束得仓促且不体面。
汪晟惊呼:“我这还不算和你提前沟通?”
“但我后来去复诊过的,说是只要……”后面的话没有底气,还不如不说。
“只要什么?怎么不说下去了?”汪晟明知故问,知道她无话可说,他摆出来一副不容反驳的态度反问她:“是让你远离烟尘的地方吧?那你呢,有没有听医生的话?”
茅安柒脸色一红:“就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
“可你周围的店都陆续关了,你就非得坚持到最后,做个垂死挣扎的钉子户才满意是吧?”汪晟臭脾气上来谁也拦不住,其它都能忍,危及到身体则一切免谈。
“我又不是死皮赖脸霸占着地方不动,上头给了最后搬离期限的,所以并不是你口中的钉子户。”茅安柒不动声色。
“你曲解了我的意思!”
“似乎并没有。”
“我的重点在于为了你的身体负责,你应该立马停业,以身体为重。”汪晟又说:“你不是对未来充满迷茫么,不如花这两个月时间好好规划,下一步的人生该何去何从。”
茅安柒抬头看着他,迟迟不发声,他们的对峙在她的沉默中戛然而止。
她觉得汪晟错了,他口中谈及的未来太过轻巧,他并不知道,她这样一身落拓的人怎么会有未来可言呢。
汪晟本意不是与茅安柒争吵的,让自己冷静了片刻,终于说出憋了很久的真话:“如果你同意,我才不要你去想什么狗屁的未来,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说。”
汪晟虔诚地奉上一颗赤子之心,若是茅安柒接过,他会站在她的同一阵线,陪她抵御生命中所有的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