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的刹那,室内静悄悄的,没有人光顾的痕迹。
汪晟依稀在空气中嗅到一缕茅安柒身上残存的被烟熏烤过的味道,但它很快被浓郁的饭菜香遮盖了过去。
他夸张得吸了吸鼻子,方才那股从心底走马观花了一遍的失望仿佛顿时烟消云散,来得快亦去得快。他直接走到餐桌前,未来得及拿起筷子品尝,才发现屋内是有人的,他立马神智恢复了清醒。
如果没有人,这桌菜又如何解释呢?
对方是个皮肤黝黑的外籍保姆,身材微胖,长发浓密。
见了汪晟,款款大方用熟练的中文与之打招呼,汪晟点了点头算回应。
方一刹那,他后背湛起薄汗,幸好在这里遇见的不是茅安柒,没有正面遇上,那就说明还留有最后的体面。
汪晟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一下失了胃口,他清楚的记得,他吃过一道一模一样的蔬菜色拉,是自己调制的酱汁,就连不规整的菜叶子也是茅安柒的独特切法,她调皮地解释,网上流行过一句说辞,每一片叶子都是爱你的形状。
这是茅安柒巧妙的地方,她将每一个仪式感,都藏在没有仪式的日子里。
那是他们之间最快乐的一段时间,他的手受了伤,茅安柒带着负罪感,无奈被道德绑架天天往他家里跑去烧饭做菜。
她注重营养搭配,每天一道不同的色拉,他不肯吃,她便狠狠夹了一大筷子死命往他嘴里塞。她极少那般粗鲁,他都被噎着呛了,然后她会心地笑了。
在一起时,她可真是个有趣到令人爱不释手的女子呀。
如果还有百分之一的迟疑,那么这道色拉让汪晟打消了这最后一分的念头,她一定来过这里,甚至她现在就在这里。
筷子有如千斤重,直至如今,他还在为茅安柒失去理智一般的开脱。
他终于还是夹起了所谓“爱你形状”的菜叶子往嘴里丢,他试着嚼了嚼,尝到满嘴的苦涩,然后故作嫌弃地直接吐到了纸巾上,将眉头皱得更紧。
杜池走近便瞧到这一幕,不解道:“有这么难以下咽吗?”
“你尝尝,这是人吃的么!”汪晟扔下筷子,一脸不痛快。
杜池心想,又不是没尝过,有那么过分吗?
但他习惯了汪晟这样的性子,这才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他,不场不给人留面子,而杜池不做辩护,他的心情在回到家后见家里一切安然无恙才慢慢平复下来,又怎会与汪晟计较菜的好吃与否。
汪晟问:“我怎么没听你说你还请了保姆?”
“今年是真忙啊,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时下了班就喜欢在家里吃点儿。”
这话没毛病,而且以杜池的收入条件,请个保姆不在话下。
汪晟又问:“你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
杜池早有准备:“我一个远房表弟说要来家里吃饭。”
汪晟环视四周,问:“人呢?”
杜池假意抬手看表,他在鞋箱看见了小王的球鞋,他不好当着汪晟的面直接这么说,毕竟不知他是藏哪个房间了,还是怎么着?
时间太紧急,他们没来得及对好口供。
“不管他,这小子不靠谱,饿了咱们先吃。”杜池说着,又去厨房催保姆把汤盛出来,再出来正巧门铃响了。
杜池去开门,门外站着二男一女,沈寅修、陆和林以及陈若冰。
他招呼着进门,而沈寅修不愧是沈寅修,演戏演全套,左右手拎着购物袋,里面全是新鲜的食材,生怕杜池感受不到这是场圈套。
陈若冰一身休闲装扮,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一点没有汪晟说的刚下飞机的疲惫感,经过杜池身边,她停顿了下,挤出了个令人怪罪不得的甜美微笑,眼里则并无一点话中的歉意。
“阿杜哥哥,今天来得匆忙,就没有准备初次登门拜访的礼物哦!”
因为是汪晟表妹,二人太有相似之处了,说什么做什么都能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杜池自然不在乎这些,摆摆手道:“嗨,那就见外了,请进吧!”此刻的他面对陈若冰着实有点无从下手,心里是清楚的,一切的是非对错,其实与她无干。
可她是陈若冰,又怎么能彻底的与此脱离干系呢?
单纯的杜池风中凌乱了一把。
陆和林率先闹腾上了,他适时调节了家里不那么欢快的氛围,去冰箱拿了啤酒,反客为主地替在座各位一一满上,嘴上抱怨着:“咱们杜医生是真穷,家里拿不出一瓶像样的红酒来!”
沈寅修很快接茬:“怪我家的电闸不争气,下次双倍补上!”
陈若冰饭前要去洗个手,顺便卸个妆。
她问杜池:“你卧室带卫生设备吗?”
“有,随便用。”说时,他毫无顾忌。
汪晟自顾吃菜喝酒,他胃口出其好,除了不碰那见鬼的色拉,就属他饿死鬼投胎似的一个劲猛吃。
谁都看出了不对劲,除了他自己。
汪晟称赞保姆的好手艺,说:“老不修不是拎了很多菜过来,让她再加做两道。”
既然汪晟发话了,杜池哪有反驳的道理。
陆和林附和汪晟的话:“嗯,这保姆你上哪儿找的?中文说得溜,中国菜也烧得好,有没有类似的帮我推荐一个,最好还能做一手绝味川菜的!”
汪晟说:“以上,还能帮忙照顾宠物的,也给我介绍一个。”
陆和林一喝酒话就贼多:“没有什么是一个外国保姆解决不了的事,如果有那就两个,汪老板您又不是请不起!”
沈寅修塞了一团肉在他嘴里,眼眸轻抬:“陆和林,你要求最好具体到还能给你尽到女朋友的职责。”
陆和林闻言真的噎着了,一口气正不上不下呢,耳根子里就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那块肉饼就卡到了喉咙,呛得他死去活来,形象彻底毁于一旦。
没一会儿,陈若冰脸庞还滴着水,快步冲到了餐桌边,脸色刷白,活见鬼一样,她冲着杜池哀嚎道:“你房间怎么还藏了个大活人呐?!”
沈寅修不动声色抬眸瞧了一眼大惊失色的陈若冰,眼泪包在眼皮里,楚楚可怜,真可惜叫喊声分贝太高,不然比作林黛玉也不过分。
汪晟的注意力还在吃上,仿佛对陈若冰的受惊无动于衷,脑袋则是缺氧的状态,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跑错了片场,转念一想,明明是他吵着要来这里的。
他想证明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无疑是矛盾的。
而这一刻,他只求,从杜池房里走出来的人不是茅安柒,不是茅安柒,他俩就还有转寰的余地。
温热的食物下肚,他却浑身冰凉,从头皮凉到脚趾缝。
杜池的房间门外传来拖鞋漫不经心的踢踏声,他能确定走出来的人并不是茅安柒,因为这个声音略显笨重和懒散,而她的步履则是轻盈的,像一缕捉不住的烟。
汪晟终于将目光探向卧室门口,这人他没见过,应该是杜池方才口中的远房亲戚小王。
小王面色混沌,睡眼惺忪,他揉了揉眼睛,只见客厅灯火通明,顺势佯装出颇为诧异的模样。
陈若冰瞪着越走越近的圆滚滚的肉球,这胖子给她一种说不出的邋遢和笨拙,因为胖而显得行动缓慢。
刚才他们在卫生间短暂地打过照面,他居然闭着眼摸到了卫生间,甚至不知是不是装傻充愣,明明她一大活人站在洗漱台前,亏他能视若无睹地走到马桶前,若非自己警觉性高,大声叫唤,那人就差站在马桶前脱裤子了。
“我亲戚,小王。”杜池起身拍打小王的肩膀,自然是得当众骂他几句才能让陈若冰顺杆往下爬的。
“我说怎么打你电话不接,又不提前知会我今天几时过来,来了就往我床上挺尸,还把我们这里的大明星吓了一大跳!你说你怎么谢罪?”杜池好气又好笑,这话纯粹是为了给陈若冰面子才说的,动作却毫不含糊将小王拖到了自己身侧的座位上,有种护犊子的即视感。
小王口齿伶俐,主动认错:“我这人偶尔梦游,真不是有心犯冒。我敬你一杯就当赔罪了,您看成吗?”
陆和林打圆场:“小事小事,朋友的朋友更是朋友,不打不相识哈!来,你们干了,我飞个苍蝇!”他一同举起了酒杯,特意碰了下陈若冰的酒杯以示诚意。
女人嘛,在人群里把她当成众星拱月追捧的对象就是了,心里再来气也不好意思再拉长脸。
沈寅修赞叹,多日不见,这陆和林对女人的琢磨比之从前要深刻了不少。
看来哥几个确实好久没聚了,大家身上全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酒过三巡,他们喝嗨了,没法子,保姆又加了两道热菜,她在厨房忙到筋疲力尽,真真想念有茅安柒帮忙的时候。
小王能说会道,三言两语就和他们打成了一片,就是陈若冰对他的态度不温不火,看来心里还积攒着残灰,一时半会儿清不干净。
汪晟今日较为安静,不加入他们划拳喝酒的战局,一个人默默把玩着手机。
他给茅安柒发着信息。
汪晟:【今晚为什么不营业?】
他压根没有去现场踩过点,不知怎的,他无比确定,茅安柒不在别处,就在此地。
这顿饭一直持续到临近午夜,正当杜池第一百八零次看手机时,陆和林兴致颇高地提议:“咱们去打两圈吧?”
汪晟意兴阑珊,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大家就等着他表态。
汪晟不得已,跟麻将馆老板似的,帮他们联系了地点,又点名让谁谁谁打凑齐了四人,这就完事儿了。
他借由头疼,滚回家睡觉去了。
这群人一走,徒留保姆收拾残羹冷炙,屋内一下子清清冷冷。
汪晟弯腰换鞋时,最后朝玄关里望了一眼,没人看见他眼神里隐忍的悲凉,他以往的全部恋爱经验都没法教授他,他该如何处理及应对这段关系。
直到离开,汪晟也没有等来茅安柒的回复,在他的预料之中,也不在。
他真恨这个铁石心肠的茅安柒啊,连对他撒谎的心思都不肯费了。
杜池给汪晟叫了个代驾,代驾是个外来小伙子,话不多,车技挺好。汪晟今天吃撑加喝多了,胃里翻江倒海,就让他沿着城市的道路开慢些。
小伙子实诚,不敢一味催促和追问客人的目的地,毕竟开这么豪华的轿车,不怕支付不起他的订单,他就漫无目的绕着城市慢慢逛,经过了繁华的市中心,一路往东,就是往老城区方向开。
他们经过了茅安柒烧烤店的那条后街,那里不再夜市灯如昼,他想起的是自己初来乍到的那晚,寻寻觅觅,终究“寻隐者不遇”。
如果当时他放弃了寻找茅安柒的冲动呢,茅安柒会反过来招惹他吗,用自己意想不到的招数?
总有一天,汪晟会当着她的面抽丝剥茧盘查得一清二楚,茅安柒有没有设计过他们的初次见面?
他们之间,汪晟似乎最耿耿于怀的就是那次初相见,毕竟在这个年纪对一个人一见钟情,已是极小概率的事情了,偏偏他对别人就功能性丧失,对茅安柒就可以,并且轻易就做到了。
这是常理没法解释的现象,大约是爱情了。
心烦意乱之际,汪晟才想起,茅安柒的家就在这附近了,他就让小伙子将车停在后街的路边,自己则可以走到茅安柒的小区,顺便醒醒酒。
汪晟不是不解风情之人,小伙子尽心尽责,陪他绕了大半个城市,他唯有支付三倍的车资以表谢意。
一个人走在灯影昏黄的街头,城市上空雾蒙蒙冒着水气,这里开了春之后就湿漉漉,不下雨也泛着潮,丝丝寒意直往衣领里溜。
汪晟点了支烟含在嘴边,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雨,细密的雨点落在香烟的卷纸上,风吹熄了他方才点亮的打火机。
于是他歪头,避开起风的方向,手掌拢着香烟,神色专注地复又点燃打火机。
一个人穿梭在夜晚的街头,路过的全是陌生的脸庞,没有茅安柒在身边无疑是索然无味的,记不得走了多少的路,汪晟熟门熟路就来到了她的楼下。
他坐在花坛边,那一排全停满了车,他就挤在两辆车中间的缝隙里,仰头一格一格数着窗子,其实这居民楼老旧且低矮,一共就六层,茅安柒的家就像块三明治里的煎蛋,夹在中间。
她未曾邀请他上楼喝过一杯茶,汪晟绝望地想,今晚呢?会有所突破吗?
茅安柒的窗子黑着灯,不知她是睡了,还是没有回家。
那么,她今晚还会回来的吧?
汪晟不甚确定。
他又点了一支香烟,翻看手机,消息很多,没有一条来自于她。
接触过无数形形色色的女人,没谈过像茅安柒这样绝情到不拿他当根葱的,见鬼的是,已经卑微到了这步田地,他心里面冒出的念头居然一直是该如何挽回而不是分手。
他扒拉了一下头发,脚边丢了一地的烟蒂,香烟盒空空如也,盒子里只剩下淡淡的烟草气味。他烦躁地将烟盒揉捏成一团,有些坐不住了,小雨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打湿他的衣襟和短发。
不经意一转头,有个撑着伞的身影一步两步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她的脚步声总是克制而矜持的,鞋跟摩擦着水泥地面,发出一种清脆的活力。
不知怎的,汪晟隐在暗处,茅安柒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却能肆意妄为盯着她清瘦的脸庞看得痴迷,有一种很久才见一面而生出的渴望藏于心中。
经历过这么多浮浮沉沉,她依旧有让他怦然心动的魔力。
茅安柒果然没有东张西望,她不像汪晟,做什么事都会中途分神,她则不会,做每件事,包括是走路,都是全情专注的投入。
若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么就是恋爱,她唯一在恋爱时是马虎而草率的。
“回来了?”汪晟出声。
由于声音是从茅安柒背后传来的,她吓得一个踉跄,失魂落魂地寻着声音的源头半转过身,然后就很容易看到了汪晟,他没和她玩躲猫猫的游戏,三两步走到了她的跟前。
汪晟的气场太过强大,茅安柒惊魂未定,脸色苍白地不由自主退后了两步,显然这个细微的举止惹恼了汪晟。
敌退我进,汪晟面无表情逼问:“为什么不回消息?”
“在忙。”
汪晟冷笑:“忙着躲我?”
意思已经显而易见,他们都不傻,茅安柒怎会不懂,汪晟已经失去与她周旋的耐心,窗户纸本就薄弱不堪一击,他只消轻轻一戳,就破了,主动权一直握在汪晟手中。
在茅安柒看来,以汪晟的脾气能在知情或半知情的情况下憋到现在才发作,实属难得,反正超出了茅安柒的预想。
这一刻的到来比她想象中要迟一些,虽是如此,可她似乎仍没有做好面对他的打算。
等待她的从来不是无尽的逃避或躲藏,越到后面,她最不敢直面的事实或所要因此付出的代价,竟是害怕失去汪晟。
所以她才能对他的花边新闻假装视而不见,亦能对他的忽冷忽热表现出照单全收,他们彼此伤害,也彼此试探,谁都舍不得先说再见。
茅安柒静静看着汪晟,她不想亲口承认他口中的问话时,她不会说谎,便用沉默代替回答。
汪晟受不住茅安柒这样孱弱的眼神,分明无助,偏生眼里有光,和他的安琪如出一辙的无辜,还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无辜,然而仍然每次叫人心疼。
谁说茅安柒和安琪的命运就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呢,他们一度都是这个世界的孤儿,他幸亏当时头脑一热收留了安琪,可茅安柒的唯一落脚点,大概就是这么一块煎蛋吧。
汪晟不是茅安柒,他无法理解她的所作所为,也怪罪不了。
只是,在她需要被人拉一把的时候,她宁愿选择杜池也不愿低下头颅,让他瞧见她脸上的求救信号。
汪晟清楚地记得,她永远也不会对他有所求,就像那次深潜在海底,她因为不肯求他,从而选择了轻生的方式。
他倾其所有去爱她追随她,可惜没换来她全心全意的信任,以及与之相辅相成的爱。
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感情里,很遗憾,他是一颗被人利用的棋子,仅此而已。
汪晟见茅安柒迟迟不作声,他再次开口,声音平缓:“不如我换一种问法,作为我名正言顺的女朋友,你一直藏身于杜池家中又是怎么回事?”
茅安柒不再顾左右而言其他,语意比他更直白残忍:“所以你就三番两次地故意找上门来,来了又为什么不当面把我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