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茅安柒第一次在烧烤店以外的地方遇见陆和林,他朝她迎面走来,笑得没心没肺,似乎茅安柒对他片面的印象就是如此,心思简单而透明的男孩。
他虽是汪晟的朋友,但茅安柒对他知之甚少,毕竟他们的恋情堪比地下情,并未在哪位朋友面前一本正经地公开过。
陆和林此时的心情颇为微妙,他不知从哪儿耳闻过汪晟与茅小姐这一段,后面不知怎么就不了了之了,再无谁提及过,而汪晟的恋情一向短暂如过眼云烟,就连当事人也不当回事,外人就更不必较真。
说实话,陆和林特别喜欢茅安柒做的烧烤,以至于爱乌及乌,他对茅安柒的评价也相当高,不卑不亢的女子,待人有礼有节,与人相处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预料之外的相遇,让他有那么点猝不及防的心虚,毕竟他两天前还陪着汪晟去了“新晋女友”小食光的家中做客,今日见了茅安柒,他多少在内心生出了点愧疚之情。
既然迎面相撞,招呼总是要打的。
陆和林性格随和,对谁都客客气气,任何事首先敬人三分,他自然面若桃花主动与茅安柒攀谈。
在烧烤店以外的地方,一个男人主动与一个不甚熟悉的女人攀谈,怎么看都带着搭讪的嫌疑。
“茅小姐,你一个人逛商场吗?”陆和林装作熟稔的问道。
茅安柒刚挑选完一套乐高积木,当作送给汪晟侄子的生日礼物,也是意料之外,在这里碰上了汪晟圈子里的朋友,虽说他俩在烧烤店有过几面之缘,可她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是的,你也一个人吗?”出于礼貌,茅安柒回问道。
“嗯!”陆和林太虎头虎脑了,想也没想,竟脱口而出:“到饭点了呢,茅小姐没吃午饭的话,咱俩一起吧!”
茅安柒觉得不妥当,婉拒了他的邀请,她至今没有做好走入汪晟朋友圈视野的准备。
陆和林老实巴交的,就真的以为她下午还有急事,继续热情款款地试图将好人人设发挥到淋漓尽致:“我正好也闲来没事,送你吧!”
“感谢,不过我开了车来。”
陆和林就顺其自然地道:“诶?那咱俩一同坐电梯下去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茅安柒再是不情愿,也任由他去了。
陆和林的热情让茅安柒难以招架,当事人则不以为然,也不知是等电梯时间太长亦或是等电梯的人太多,两人等了许久许久,仍一直徘徊在原地不动。
因为一厢情愿将茅安柒归入到汪晟前女友的行列,陆和林难免对她产生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一点的同情加上一点的不值,想着汪晟早就不念旧情迫不及待找了第二春,而茅安柒貌似情场失意,连带着影响到了烧烤事业。
他特意两次深夜造访烧烤店都关着门,感觉这店风雨飘摇,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店挨不了多久就得彻底关门了。
再上哪儿去找这么对味的烧烤店?
他简直抓破脑袋都想不出答案!
后来,他寻求了万友圈,底下朋友一溜的留言,都介绍出吃过最好吃的烧烤,他也不厌其烦一一探店过去,竟找不到一家能与无名无姓的茅小姐的烧烤店相提并论。
他在沈寅修面前抱怨过,沈寅修笑笑不说话,也没说让汪晟帮忙解释这个难题,陆和林也没好意思多问汪晟与茅小姐之间的恋情进展,心想恐怕凶多吉少,不然沈寅修不会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所以,就算不攀附汪晟与茅小姐的这段关系,陆和林便要趁此机会与她套套近乎。
想起美味的烧烤,陆和林就垂涎欲滴,眼里流出真挚的渴望眼神,他这人没啥显著的缺点,就属贪图口腹之欲,这会儿就差口水直流了。
“茅小姐,你最近是私人原因才不营业的吗?”
“服从上级安排。”茅安柒向来言简意赅,一针见血。
“是临时整顿还是得拆?”
“得拆。”
“不会吧!?”陆和林惊呼,他直觉应验的这一刻,连自己都难以致信,不过他希望从茅小姐口中得知更细致的安排,于是追问:“那你是不是会在别的地方重新开一家新的店呢?”
“也许不会了。”虽然茅安柒用了“也许”这个给人以错觉的词,但陆和林听到了肯定的回答,就是不会再有一家无名氏却令人念念不忘的烧烤店了。
“太可惜了!”陆和林深深地替她感到婉惜,那么火爆的生意,三尺地面上公认的人间美味,就这么眼睁睁即将凭空消失。
店是有感情的,这些感情是一个一个的过客与路人给添砖加瓦烙刻上的印记,从此把静的变成了活的,把活的变成了暖的。
这些鲜明的记忆属于每一个曾留下过足迹的顾客,它们永远归茅安柒所有。
烧烤店即将要关门了,这些杂乱无序的记忆也就统统成了她的遗产。
她年纪轻轻,却走向了一条通往告别的路上,一去不复返,岁月让她别回头,而她真就以为,暗无天日地一直一直往前走,看到的景象不会再是满目疮痍,终会是繁花盛开。
独自走了那么漫长的路,消耗了那么漫长的时日,她始终是在失去。
最近有太多的顾客见了她都对她表达了与陆和林如出一辙的可惜之情,他们出奇地对她的烧烤手艺给出过极高的评价,而她默默接受了,仿佛她生来就是应该干这一行的,他们纷纷以为自己会另谋出路,依旧会是个沉默的烧烤店女主人,从天黑到天亮地顽固地守着一家店到蹒跚到终老。
就连她自己也一度以为,她天生适合干这一行。
她开始反思,这家破旧油腻的烧烤店,是象征她人生的起点,还是她人生的终点,还是她浮沉的人生中一个临时的落脚点罢了。
它或许就应该随着往事的落幕,而跟着也告一段落吧,永久地收进记忆回收站。
茅安柒如今与得知烧烤店要停业的初始怀有的是一样的心情,她差不多没有留恋的就接受了这个噩耗,而在心底,她涌动着不为人知的如释重负的感受。
好像终于要和不如意的一切慢慢告别了,她得去寻着自己喜欢的踪迹,重新丈量未来。
说来也巧,陆和林的车与茅安柒的车就相隔几个车位,陆和林今天开了一辆与他本人不匹配过于沉稳的黑色高级轿车,而茅安柒这辆车,摩登现代,满大街随处可见,因此不稀罕。
这车是汪晟和茅安柒共同选择的,二人都带着点敷衍和交差的心态挑的车。
陆和林一见这车,下意识更确定了汪晟与茅安柒无言的下场,汪晟处理前任们的方式与手段便是如此,送个车是最常见的方式之一。
陆和林作为汪晟的好友,他又很是待见茅安柒的,反而这时候没有含糊其词,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直言不讳道:“茅小姐,其实二汪……就是汪晟嘛,他……他人挺好的。”
九曲十八弯,终于还是扯上了他。
哪怕一段无限接近于讳谟如深的感情,到头来也是众人皆知的。
对于陆和林的话,茅安柒不置可否,每个认识他们的人都对她说,汪晟是个好人,这是一切要素的前提,所以还有但是。
看吧,茅安柒多么的通透,陆和林立马证实了这一说法有,转折马上就来。
“但二汪他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不太稳定……容易伤了一个姑娘的心。”陆和林用了极其温柔的措辞来形容汪晟的多情。
茅安柒站在原地,没有发表高谈阔论,她一时半会儿无法理解陆和林真实的语意,这究竟是在夸汪晟还是骂汪晟,又为什么要对她说这话。
陆和林换了种更易懂的方式:“二汪的审美与喜好一直千变万化,他最近可能更偏向于精通厨艺的,如果茅小姐你还愿意留住他,可以往这个方向努力一下。”他为了茅安柒的幸福,不惜出卖了小食光,突然发现自己两面三刀的,还真不是个人!
可他就是无形中更喜欢茅安柒一点,心甘情愿想为她出谋划策。
茅安柒又懵圈了,陆和林怎么会对她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不过应该有他的道理,而她没有猜错的话,陆和林是在给自己支招。
这都哪跟哪?
她心里无奈地叹息,汪晟你这沾花惹草的本性真是害死个人,分明他欠下的债,凭什么轮到她来还了?!
茅安柒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只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的确不会对汪晟的过去追根究底,一个人若连过去的自由都被剥夺,实属悲惨。
陆和林帮人帮到底:“他最近在和一个美食博主交往,据我所知,关系还没那么牢固。所以……”
后面的话陆和林省略了,明眼人都听得懂,他给了茅安柒一条重新挽回汪晟芳心的建议。
这事茅安柒没有耳闻,不知是空穴来风还是自己太过大意而疏忽了,导致了每天和汪晟在一起,竟毫无察觉这般细微的风吹草动。
她是一心一意的信任他,信任这段关系。
当陆和林明晃晃站在她跟前说出这样的事实,她第一反应是抗拒,其次才是难掩的失落和无措。
她心慌了。
即使汪晟千百遍地说过多么多么爱她,她不晓得,他也可能会千百遍地对着别人说多么多么爱她们。
她更不晓得,汪晟这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男人,他会有为情所困的一天吗?
反正她没见过这样子一个他,也许是不会的吧。
谁知道呢?
茅安柒第一次自取其辱,自己不由自主地问陆和林:“那个美食博主叫什么?”
“小食光,美食的食。”
“他们真的是超过朋友的关系了吗?”茅安柒有些不死心。
陆和林不好说,只能如实告知:“前两天二汪带我上她家做客了。不过,那次之后,小食光就一直在我这儿打听二汪,所以我觉着吧……估计她也不太容易拿下二汪,就来我这儿做思想工作,我如果没有理解错,就是想让我给他们制造点空间,从中搭把手牵个线。”
茅安柒不作声,陆和林急急道:“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我是答应了小食光的,可怎么一见你,立场就动摇不坚定了,我居然私心更想让你和二汪在一起。”
陆和林这次依然没给茅安柒接话的机会,抢白道:“虽然你俩没在朋友之间正式公开过,可和我们在一块儿时,二汪是承认你的。”
“承认”二字,真把茅安柒带到了一个更为尴尬的境地,她是汪晟日常的调剂罢了,他在朋友面前承认她,竟成了她的与有荣焉。
他站在至高点俯瞰众生,她是芸芸众生里的一颗尘埃。
他们永远也不会平等。
幸好,她也没有怎么在这么关系中追求过平等,那是虚妄,她一向有自知之明。
茅安柒没把陆和林的话太当一回事儿,不过到底不可能全然的不在意,她早过了只听一面之词的年纪,虽然她没见过在她之前汪晟是怎么恋爱的,外人对他的指指点点无从追究,那些她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在她身上,汪晟毫无疑问足足花了一百分的真心。
当然,她肯定是感激陆和林的,自己何德何能,不费周章取得了他的信任,才能让他毫无保留站在她的阵线上。
她四两拨千金:“其中说不定有误会,如果可以,麻烦你至少在近期不要帮小食光制造任何与汪晟有可能的机会。”
“明白。”陆和林耸耸肩,尴尬一笑,尝到了两面不是人的滋味。
“非常感谢你。”
陆和林仿佛读出了茅安柒眼里残存的余情未了,她整个人修长笔直,穿了件薄款的棕色风衣,长发松松地散在肩膀,眼色异常柔和,唯有面容显得有一点点倦怠。
她该是很年轻的,不知怎么身上透出来的是超越年纪的沉重。
陆和林没有多想,只归结于她失恋神伤了,一切都是汪晟酿成的错。
他们道了再见,茅安柒因为赶时间,先行上了车就离开了陆和林的视线。
陆和林发动了车,一直坐在驾驶座上,目送着茅安柒那辆与她气质不符的车离开,他才慢吞吞跟在了后面。
多好一姑娘啊,怎么就忍心伤得了她的心?
陆和林暗自抱怨着汪晟,未多嘀咕几句,小食光的电话如期而至。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家境殷实,可以用爱好填补生命中空闲的时光,一辈子靠祖辈父辈打拼下来的财富,来实现所有的自由。
说起来,陆和林他们这伙人,吃穿用度全是世界最顶尖最奢华的,他从来没有自问过,为何自己所得到的从来都是轻而易举,他们何尝不是男版的小食光,他突然为此感到一丝丝的羞耻。
也是他们这批人,最不懂得珍惜,于是肆意挥霍,无度浪费,还沾沾自喜以为这是人生常态。
其实不是的。
那些狠狠努力过的人,被生活无休无止折腾过的人,风里雨里劳碌奔波的人……
他们才更有资格谈论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反观他们,才仅仅只是生存的人。
陆和林面对小食光的喋喋不休,声东击西的请求,他打着哈哈随口顺着她而已,不过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成为她的跳板了。
茅安柒先去医院陪了母亲,她与汪晟同居后,明显心有余而力不足,抽空来医院的时间一再缩减,就连护工阿姨见了她,总是习惯性的以“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做为招呼语。
她很是惭愧,分明是不务正业的当口,在医院待的时长却在逐渐地减少,有时周末因为要与汪晟共度,她索性连面也不露了。
一到周末,病房就人满为患,同房的病人家属来来去去,茅安柒便很沉默地在母亲的床头枯坐着,呆呆地看着母亲骨瘦嶙峋的脸颊,凝视这张越来越不像母亲的脸。
她想,母亲在这儿躺了快十年,如果有一天突然睁开眼来,看见她坐在自己的床头,她还能一眼就准确无误认出自己的女儿来吗?
是能的吧。
那么她呢,她会等到这一天的到来吗?
她早就知道答案了,这样的希冀无疑是大海捞针的概率,毕竟母亲是无意识的活在这世上,孤单且痛苦,她已经无法给茅安柒做出微乎其微的反应。
三月底,超过四点窗外的天就黑咕隆咚的,医院走廊的灯又尤其明亮,屋子里是没日没夜的,护士忙碌地穿梭在各个病房间,茅安柒就忘了时间。
汪晟下午有个会,那档综艺昏天黑地赶着进度,过几天不出意外就能大功告成。
因为打算将他做为噱头放进宣传片里,他不得不抽空去上海补录几个镜头,作为出资的老板,他照理也该去前线安抚安抚这些辛苦付出的工作人员。
这档综艺是公司下半年打造的主旋律节目,各个环节严阵以待,汪晟也一直跟着进度走,为此投入了巨大的财力和人力,目的很明确,就是冲着爆款去的。
说没有压力是假话,好在汪晟很有一套自我调节的方法,而且他离了公司就把业务这一块抛诸脑后。
然后回到家,本以为茅安柒会窝在厨房替他洗手作羹汤,然而厨房只有保姆肥硕的身影,亏他归心似箭,不料回来空空如也,那个人并没有一心一意在等着他回家。
他愈发侍宠而骄了,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牵动他的心,会感到莫名的失落和委屈。
茅安柒是接到汪晟的电话才出的医院。
电话那端,对方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倒是茅安柒的态度不痛不痒,弄得汪晟摸不着头脑。
汪晟自问没有得罪她,上午出门时两人还好好的,两人有说有笑,有商有量,茅安柒一个高兴就说晚上回家煲汤给他喝,汪晟想起这话,一进屋就天真地进厨房揭了一下汤锅,一看连锅冷水都没有!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茅安柒向来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主。
再结合这通电话,汪晟预感强烈,风平浪静的日子正在离他们渐行渐远了。
“那你还回来吃饭吗?”汪晟放低姿态,挂电话前复又确认了一遍。
“再看。”
“你下午究竟做什么去了?”
“不是说了帮你侄子去挑生日礼物。”
嗯……透过听筒,满满的不耐烦,语气不善。
汪晟对于这个认知表示相当无奈,不知发生过叙,无从反驳茅安柒的一字一句,他唯有让自己沉下心来,对她生出更多的包容与谅解。
若不是因为爱她,早让她哪凉快哪待着去了,热脸贴冷屁股的活儿,爷不干了!
“你今晚回来的吧?”
“嗯。”
“我等你哦。”
“好。”
对话到这里,差不多就该结束了。
汪晟不放心,临时又追问了一遍:“茅安柒,你没事吧?”
“不太好。”这三个字一出,茅安柒一下午的郁结忽然就解开了。
让他提心吊胆去吧,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