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光线柔和,茅安柒将大衣随手挂在衣架上,带着从外头沾染的萧条的寒意。
上下两户邻居的地暖,使汪晟这层小小的公寓受到了恩惠,不开地暖和暖气的屋内才得以热乎乎的,如今的他,需要贪图这样的便利过日子。
只有保姆在家。
汪晟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左一圈右一圈在不大的客厅来回踱步,他怕寂寞,放了点音乐制造一点响动。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得知茅安柒回来得晚,保姆刻意放缓了做菜的进度,这也是得到了男主人同意的。
谁给她付工资,她是明明白白的,她也太懂中国式的家庭结构,仅管茅安柒平日里从不苛刻她,多数情况下也帮她一二,并且毫无架子,甚至对她的尊重超过以往她服务过的全部家庭。
人心隔肚皮,保姆依然偷偷在心里估量着茅安柒和汪晟这段关系,似情人非情人,似情侣非情侣,那就大概另有隐情,至少她没有碰到过一对忙碌的年轻妇夫大动干戈请保姆的,请了也只负责做些零散的家务活,以及做一顿正式却简便的晚餐,钟点工倒是常见。
她有做保姆的觉悟,是猜想就绝不多嘴问半句,只觉些微的异常罢了。
男女主人公应该是彼此相爱的,她多次见到过一个人等另一个人归家的状态,心急如焚,满怀期待。
相比于茅安柒,汪晟与保姆接触少之又少,今天得了空,他居然钻在厨房看她做菜,有那么点拜师学艺的精神。
他学了剥蒜、择菜、切配等活儿。
保姆见所未见,这屋子的男女主人对厨房有种天生的偏执,但还是知无不言,将毕生所学传授了汪晟,而汪晟自然不是个好学生,对他而言,学到点皮毛也算好事。
桌上的菜终是不冷不热,茅安柒一踏进门,看见汪晟迎面站在不远处等她,胡渣邋遢的模样,碎发遮住了额头,炯炯的眼神倒是清亮得很,不见半分颓靡的模样。
茅安柒心下隐隐内疚,她接了电话,并非第一时间赶回家的,反而是晃晃悠悠,无所适从地在医院附近瞎逛了一圈,甚至在便利店喝了一杯咖啡才起身走人。
她是故意惹汪晟生气来着,原本是浪费了一刻钟,谁知回家路上碰上堵车,一连遇上了两起交通事故,她在车上急得不行,害人终害己,咖啡在半路起了作用,她想上厕所!
一到家,挂好衣服放下包,未来得及听汪晟的絮叨或质问,她便冲进了卫生间。
这不是她第一次如此狼狈的样子落在汪晟眼里,她憋得面色不着痕迹地泛了白,见了他之后,眼神闪烁其辞,像个青春期犯了错且被家长当场抓获的女生,自尊心受到了暴击。
真好玩,这可是不可多得的茅安柒的样子。
她该是有趣而生动的女生,言语和肢体浅藏的幽默,闲暇时会偶尔点到为止地让他看见原有的模糊的轮廓,他本能地越来越好奇,然而当他真正走近的那一刻,才发现她自始至终都戴着面具面对他,就算她哭了笑了,都不是真的她。
汪晟有多么爱她,就多么的容忍着她,等到哪一天伸出手亲自摘掉她的面具,全凭他高兴而已。
可是茅安柒,你不能总是这么一次又一次轻视我的真心,不然我很快就要真的不高兴了。
汪晟兀自走到了餐桌前坐下,他饿得慌,未等茅安柒从卫生间出来,他已经拿起筷子吭哧吭哧吃了起来,吃了几口想起来,汤还在锅里温着。
本想起身去盛汤,正好听见卫生间的门打开,屋子就这么点大小,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谁的眼睛,汪晟懒得动,索性差使她,一口饭还在嘴里含糊不清道:“去盛一下汤。”
茅安柒乖乖照做,她一向不是过分的人,就连惩罚汪晟都不过是让他多等一刻钟,堵车不在她的预算中,就连天意也弄人。
可她依然将迟到的一个多小时归结于自己的错,所以今晚她再怎么窝火都不会对汪晟摆谱了。
因为心慈手软,她太过轻易原谅一个人,使得好不容易牟足的劲,到最后便容易功亏一篑。
茅安柒在厨房磨磨蹭蹭想着心事,她察觉到自己在毫无底线地纵容汪晟,即使她可能有着被汪晟劈腿的风险,可一旦两人在一起,她回到这间屋子,他默默等着她晚归,一句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无从说出口时,茅安柒就知道完了,她是陷进了汪晟的温柔乡。
她到嘴边的话,满腹的疑虑,竟随此烟消云散了。
什么小食光变得不再重要,甚至不再是威胁,唯一的威胁,无非是汪晟承认与否。
所以她干脆就不问了,如若有心数来,她和汪晟的好日子即将到头了,就让这段属于彼此的空间是纯粹的,即使这纯粹是假象。
“茅安柒,叫你盛个汤磨磨唧唧的,是让你煮起来么?”汪晟那边发出不满,他狼吞虎咽,一不小心噎着了,汤却还没端来!
茅安柒转移了重点,平息了他的怒火:“打开锅盖,飘香四溢,忍不住躲里面偷偷喝了一碗来着。”
汪晟觑她一眼,没好气:“凑过来我检查一下。”
茅安柒噤若寒蝉,这家伙怎么不好骗了!
汪晟瞧出了她的旁门左道,一点情面都不给她留,嘟嘟哝哝:“茅安柒的嘴,骗人的鬼。”
“我冤枉!”茅安柒就差双手指天了,不是怕他心情不好,说点开心的话逗逗他,不料这人今天惹不起,那就只能她求饶。
你一言我一语,这顿饭比往常热闹得多,弄到最后,汪晟不惜开了瓶价值不菲的红酒助助雅兴,茅安柒在汪晟的软磨硬泡下,不得不去加做了两道菜。
这是久违的情意侬侬,发生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里,茅安柒给汪晟盛汤,汪晟调皮地用嘴渡她红酒。
茅安柒杏眼微醺,半张半阖倚在汪晟身上,她冲他调皮地眨眼,灯影做她眼里光芒四射的小星星。
汪晟眉目舒展,他喝了半瓶红酒,似乎打通了任督二脉,任由茅安柒窝在他的心口,他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茅安柒耳边的碎发。
当初才过肩头的黑发,不知不觉间长长了很多,他低头不禁落了一个温热的吻在她的头顶,低了头见茅安柒闭着眼,又将吻落到了她的眼皮上。
汪晟凝视着茅安柒,她在外头待了一天,回家吃饭吃到一半还被他拖到厨房做菜,脸色泛着浅淡的油光,落地灯就在他们脚边,光照下来,一个三十岁女人脸上该有的缺点,瞬间在汪晟眼前无所遁形。
常年累月的阳光在颧骨两颊浸润进肌肤的浅褐色晒斑,因为没花心思和金钱在保养皮肤上,眼角出现了干干的细纹,鼻尖也逃不过风霜的侵蚀,有小颗粒的粉刺干扰着,但不像汪晟这般凑这么近,整张脸都快往茅安柒脸上贴了,也是没人会注意到这么细微的瑕疵。
因为这一切,都被茅安柒天生的高颜值给遮盖了过去,正常情况下,谁会拿个显微镜搁在她脸盘子前使劲找茬。
她整体就是好看的,一眼望去,哪哪儿都是优点,都有吸引人的特质,与细节没多大关系。
茅安柒呼吸平缓,假寐似地放松,就懒懒靠躺在汪晟怀里,好像一个疲惫晚归的妻子,累到倒头就小憩在自己丈夫的怀抱,而汪晟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两个人都爱极了对方依附自己的样子难以自拔。
他们是静止的,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得很低,衬托着此时此刻该有的气氛。
“今天给我侄子买了什么礼物?”汪晟问,他对茅安柒乌黑的长发爱不释手,从发尾一圈一圈轻轻缠绕在自己的无名指,缠了又松,松了又缠,不厌其烦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乐高。”茅安柒一贯的惜字如金。
汪晟差点噗嗤笑出猪叫声,简直有趣,茅安柒掩然是把汪思聪当成三岁小孩了!
明天一定很精彩,他隐隐期待汪思聪收到礼物后的反应,他忍不住朝着天花板无声地大笑。
不怪茅安柒,换作一般人的思维方式,也不会有人敢将汪思聪想象成是一个比叔叔岁数更大的侄子,毕竟没多少像他家这样的情况。
“第一次见我家人,不紧张吧?”汪晟用指腹轻轻描绘着她的眉型,难得温情的夜晚,他心头多了份眷恋与宠溺。
他开始渴望与她天长地久。
茅安柒一时犹豫,没说什么。
不紧张是假的,但见他的家人,恐怕自己见到之后,会有一种出于本能的心乱如麻,这种感情太难准确的定义了。
在这十年间,她甚至不敢勾勒过与他的家人面对面对话的场景,她心中没底,不无害怕,却未曾想过半点的临阵退缩,非旦没有,且暗暗感到纵然险象丛生,但头顶那片阴沉密布的天空,终于要迎来久违的光亮。
他的家人那么清醒、敏感、谨慎,汪晟领回去的是谁,不出十分钟就铁定能将她的身份查个底朝天。
她在乎这些吗?
并不。
她唯一在乎的,是汪晟在这层关系里所处的位置,怕他怪罪她是其一,最怕的是他凭白无故受伤害,一切皆因她而起。
汪晟是事故与真相以外的存在,始于以爱之名,最后不幸成了患难者。
“有我在,没人会为难你。”汪晟给她注了一针强心剂,对于她,只有满心满眼的爱护,仅管他看似说了一句完全没必要的废话。
茅安柒唇角勾起一抹若无其事的笑,直到后来,汪晟才懂她笑里的用意,那是一种绝情的讽刺,嘲笑他蠢笨的一厢情愿。
当时汪晟只觉她是犯困,红酒又适当加剧了这股混沌的困意,不知怎的,他反倒缱绻在这沙发一隅不肯动弹,这少有的茅安柒依赖他的时光使他想要紧紧抓牢这一时片刻。
她困得迷迷糊糊了,就连气息都显得四平八稳,离睡着只差一步之遥。
汪晟没法子,只压低嗓音问:“先去洗澡?”
茅安柒没回答,却用指尖捉紧他卫衣的领口,猫一般轻柔无言的反抗。
她该也是爱这无意义流逝的一分一秒,只是因为爱到深处,所有的原由就单单成了寄住在心上的人儿。
汪晟抱得她手臂发麻,那么沉一个人以别扭的姿势倚在他的怀里,他得小心翼翼拢着她不让她一头栽倒,这一动作持续了几个小时,换谁都得哀嚎。
后半夜,茅安柒如梦初醒一般,起身去洗了澡,正要钻进被窝,汪晟扔在枕头上的信息开始响个不停。
小食光这仨字蓦然跳入了眼眶,她无比想要验证自己的预感,手上的动作比脑袋快了一步,就这么自然而然划开了屏幕。
汪晟这样的懒人压根就不设密码,他也不提防茅安柒会翻看他的各种信息,他还巴不得茅安柒定点检查他,他可是光明磊落,太经得起查了!
千算万算,他没算到茅安柒恰巧碰到了陆和林,陆和林恰巧多嘴了几句,向来对流言蜚语不闻不问的茅安柒,这一回偏偏上套了。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发生!?
事情就是这么以讹传讹着,他是当事人,却被蒙在鼓里不知所以然。
茅安柒迅速瞄了一眼小食光发来的几行文字,心下有了结论,怪不得汪晟最近对厨房情有独衷,原来如此。
想起当初汪晟偷借杜池的名义去看的那场话剧,茅安柒有了底气,学着他的手段,给小食光回了一个“好”字过去。
不就是上她家试菜评菜吗?
她如期赴约就是了。
在这紧要当口,容不得任何闪失,汪晟若存了心要找其他女人,最好也等她那件案子告一段落以后吧,那时的他们应是好聚好散了,和谁约会是他的自由。
现在还不行,她要阻止一切不可控因素的发生,她要争夺这些时日,不能让谁抢走汪晟的心,她要他的全部都归她所有。
未等汪晟从卫生间出来,茅安柒已经没事人一样睡下,房间留了一盏暖黄的壁灯,她的睡颜如是恬淡,卷曲的睫毛根根分明,怎么看都不曾像个攻于心计的女人。
三十岁的茅安柒,初尝爱情的滋味,百般不是滋味。
这个夜短暂得过分,天刚亮,所有的故事都将朝另一个走向发展,他和她的关系将被重新洗牌,分开已然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他会如何对付一个欺瞒他感情的骗子?
茅安柒不得而知。
但凡汪晟所能想到一切惩罚她的方式,只愿他消气,她统统受着,绝无半句怨言。
这是她亏欠他的,她得还。
可惜,严密部署完所有的计划,当她、小王律师和杜池都以为尘年旧案即将得到沉冤昭雪时,计划在最后时刻出现了纰漏。
正是同一天,陈立冬收到了来自以茅安柒名义发出的律师函。
当晚茅安柒正随汪晟出席了他侄子的生日宴,不算隆重,倒称得上顶级奢华的私宴。
她在开场前,就见过了汪晟的家人,甚至在送礼时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洋相,哪有送乐高玩具给三十岁的男人当生日礼物的。
所有人都笑了,包括寿星本人。
茅安柒的右眼突突跳了好几下,有点开局不利的意思,汪晟站在她身旁,好整以暇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太过事不关己了,不知沉浸在哪种快乐里,脸上的笑若隐若现在高脚杯冰凉的香槟酒里。
不久后,茅安柒恍然大悟,他的笑容意味着什么。
是对她小聪明的报复,以及不动声色的嗤之以鼻。
接到杜池的紧急电话,是站在汪宅三楼的圆型露台上,那里空旷而静美,夜晚的气候也出奇好,才一夜之间,风吹在脸上便是暖意融融的,有那么点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意象。
乡间繁星闪烁,茅安柒抬头望天,月色落在她的脚旁,她的裙边被这片光晕染开来,世间的一切是对她友善而爱戴的,除了生活的刁难从未对她收手过。
她似乎听到露台下传来细细的猫叫声,零星的一两声,她举着手机听着那端传来不幸的消息,眼睛却在四处找寻,那片草丛里,她看见了一双黄灿灿如琥珀般清澈的猫眼!
他们四目相对,那只猫盯着她的眼睛,用拖长的音调,朝她绵软地叫着,有种似曾相识的惺惺相惜。
茅安柒顾不得探究那双渴望的眼睛,眼下有更棘手的麻烦等着她去想办法,她满脑子都被杜池的话包围,以至于整个人呆滞在原地瑟瑟发抖。
“阮顺宁今天下午失踪了。”
——轰地一记,她听见有什么被摔得稀巴烂。
或许是她的绝望,她一直不相信,可真的总是有比绝望更绝望的人生等着她去迎难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