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不到一小时,汪晟看见茅安柒重新出了小区,换了身衣物。
她始终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车,自顾穿过马路,朝他的反方向走去,最后在公车站头站定。
时间尚早,又是过年,公车站只有她一人的影踪,不过她很快等到了车。
茅安柒一整晚在医院陪着母亲,她当时赶在夜里十点收摊,收摊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匆匆忙忙赶去了医院,她不愿让母亲孤单一人度过除夕,也不愿自己孤单一人待在空空荡荡的家里守岁。
她握着母亲的手,趴在她的床边睡了一夜,她一直梦见小时候的场景,她总是如同一只小油瓶一样,被爸爸妈妈拖到东拖到西。
她的孩提时代比同龄的男孩子还调皮,捅过马蜂窝,被蜇得满脸是包;打过玻璃弹珠,把邻居家的窗子都弹碎;抓过萤火虫,把它关在酒精瓶中直至闷死……
童年的茅安柒哪懂道理,固执地以为喜欢就是拼了命也要去拥有。
早晨醒时,她笑得泪流满面,有种梦境和现实重叠的真实感,可真真想念那些个一去不返的夏天啊,全是记忆中美好的所在。
街道清冷,车子一路畅通,这辆车的单程很长,是直接到郊区的一个旅游景点,那里有S市唯数不多的一座小山,因为开发并不全面,观赏的游客并不多。
茅安柒每年大年初一的清早会去这座山上的一个小寺庙进香,她一路要坐到终点站,于是在车上小憩片刻,警剔如她,也完全忽视了有辆车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茅安柒背着双肩包,穿着球鞋,山路的石阶湿滑,她放慢了步子,但也一鼓作气爬到了山顶。
天气预报说下午会有强降雨,幸好这会儿阴沉沉的,等进完香下山至少得一个小时,等车又得时间,如若要避开一场大雨,茅安柒必须得加快速度了。
这家寺庙的香火算不上鼎盛,但茅安柒从小到大都听着它的传说长大,再者她听人家说,越是冷清的寺庙,自己的所求越发灵验。
茅安柒每一个佛像都跪拜过去,在箱子里捐上一点香火钱。
寺庙不大,四面八方转一圈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只是不知何时,她拜完最后一尊菩萨,打算起身时,突然察觉身旁凉飕飕如冷风过境一般。
每个菩萨前分别摆着三个拜垫,每一个垫子挨得极近,茅安柒转头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身侧的人,万万没想到会是汪晟。
他双手虔诚地合在身前,茅安柒失笑,天大地大,莫非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汪晟口吻平和地问她:“在菩萨跟前求了什么?”
茅安柒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回应眼前的人,她先他一步起身,只见他还跪在佛前纹丝不动,她想要离开的步子也因他的动作而滞住不前。
“不能和我说呀?”汪晟平视着前方,话却是对着茅安柒说的。
听在茅安柒耳里,像种居高临下的浅嘲热讽,或许在他的眼里,茅安柒所求无非就是荣华富贵。
“说来听听嘛,说不定我恰巧能满足茅安柒的所求。”汪晟说时信誓旦旦。
茅安柒懵圈了,她有些心乱如麻,她的所求严格意义来说,的确和他有着潜移默化的关系。
并不是对佛祖大不敬,其实关于她的所求,说实话求眼前这个男人比求佛祖来得实际。这一趟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让她在这里偶遇汪晟,也不晓得他的话带有几分真几分假,或许捉弄的成分居多吧,茅安柒居然真的想要放手一搏,如果她把所有的事前因后果全盘脱出,一并对他坦承,其实自己和他的接近有那么点儿居心不良,他会不会在佛祖前原谅她?
“我……”
茅安柒刚张口,却见汪晟双手痛苦地捂着胸口蜷成一团,他呼吸凌乱短促,身体前倾着,脑袋几乎着地。
哮喘发作了!
对于这个认知,茅安柒几乎五雷轰顶,就在同一时间,屋外的雨终于憋了个大招,劈天盖地落了下来,屋外风雨大作,暴雨重重击打着屋脊,又顺着屋檐滑落。
人们都一溜烟躲到正殿去避雨,这里的厢房显得落寞,徒留茅安柒和汪晟。
茅安柒有些慌了手脚,想着定是屋内的香火让汪晟倍感不适,她连忙上前,温柔有余地试图扶起他。
他脸色刷白,呼吸不畅,甚是抗拒茅安柒的靠近与触碰,茅安柒半跪在他身侧,感受到他在她怀里发抖,却仍不死心地将她推开。
“药呢?”茅安柒一边安抚他,一边杂乱无序在他衣袋和裤袋里搜刮,她一通手忙脚乱,也顾不得许多了,将摸到的手机、手钥匙和钱包全部丢在地上,该死的就是没有找到药!
茅安柒急了,他有哮喘,却没有将药随身携带的习惯吗?
“你别拱着身子,慢慢躺平。来,将头靠在我的腿上。”茅安柒抚摸着他的额头,他整个人微微抽搐着,唇色泛着青紫,他虚无地瞄了一眼茅安柒,并不和善。
茅安柒轻声哄着他:“没事的,你再试着调整呼吸频率。”她说时,用掌心虚拢在他的呼吸处,最大限度地避免炉烟再往他鼻子里钻。
“整个人放松,别使力气,跟着我的频率来。呼气!吸气!对,再来。呼气!吸气!”茅安柒跌坐在地上,而汪晟平躺在她怀里,他们都因为寒冷与紧张,两个人的十指紧紧扣住着对方的。
外头的雨势收不住,顺着庙宇的门槛,一直弹到了茅安柒的身上,她后背洇湿了一大片,却只是不动声色挪了挪身子,尽量不让汪晟被雨水溅湿。
“茅安柒,你是不是专门克我的?”等汪晟逐渐缓过神来后,张嘴就没好话,来者不善似的,仅管人还是虚弱的,抵不住他凶神恶煞的眼神,能把茅安柒的脸戳几个洞出来。
他还没有站起身的力气,就继续在佛祖面前,大大咧咧躺在茅安柒怀里。
这种情况,有生之年可谓头一遭发生,茅安柒心大,不和病人赌气,她刚才也实在方寸大乱,只得凭借本能地救他于水深火热,哪管禁不禁忌这一套。
这个姿势维持了大约十来分钟,茅安柒不着痕迹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离,担心地问:“好点了没?”
汪晟答非所问,看来是问题不大,都有油嘴滑舌的精力了:“原来‘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是这么回事啊!”
茅安柒扶他起身:“别乱开玩笑了,真要你死刚才就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自生自灭了。”
汪晟不为难她,只见茅安柒又跪回到垫子上,一脸虔诚地对菩萨解释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刚才发生的一幕绝无不敬之心,请菩萨原谅。”
“喂,你是不是真的啊?”汪晟对她的行为嗤之以鼻,搞得菩萨好像真能听见似的。
茅安柒不理他,反而拉着他一同跪下,汪晟扁了扁嘴,谁让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呢,他对她言听计从不为过,两人又在菩萨跟前一通跪拜以表诚心,这才算完。
茅安柒包里装着折伞,奈何敌不住这场暴雨声势浩大,她寻思着,是在寺庙里等雨停,还是撑着伞下山。
汪晟替她做了决定:“走吧,这雨连着下一周呢。”
汪晟夺过伞撑开,他穿得单薄,茅安柒倒是穿了件过膝羽绒服,当下他也不避讳男女有别了,搂着茅安柒的腰就往前赶路。
只是刚出了寺庙,这把伞的伞骨就被狂风吹折了,汪晟吐糟道:“这小破伞顶个毛用啊!”
风大雨大,他这话要扯着嗓子喊才能盖住这声响,他将茅安柒搂得更紧了,亏得两个人的外套都带着顶帽子,这才没有淋得狼狈不堪。
茅安柒想起来:“我的包里有条围巾,给你用吧?”她自己穿了件翻领毛衣,又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高,脖颈处也有了保护,不冷了。
“我能用女士的?开玩笑呢吧!”汪晟哈哈大笑,亏她说得出口。
“是黑白格子的,哪里有男士女士之分。”茅安柒不管他的态度,眼下最紧要的是将保暖措施排首位,她从包里拿出那条围巾,三下五除二就给他围了两圈,围好之后抬头冲他一笑,像是得了逞的孩子,眼角尽显得意之色。
汪晟拿她没办法,顺势抢过她的包,往自己身后一背,想着能给她减轻一点负担也是好的。
茅安柒掩唇偷笑,心想,这包可是一眼就能瞧出是女士的了。
茅安柒的短靴全湿光了,倘若现在脱下袜子,定能拧出水来。
她转头打量汪晟,他整个人像是从河里给捞起来的,她能想象自己与他如出一辙的样子,可不是连最后一点示人的形象都荡然无存了。
伞是彻底坏了,汪晟恨恨地扔到了垃圾桶里,嘀咕着:“这伞是十块钱三把打折处理的吧?!”那么不经用。
“这风和雨,哪是一把伞能扛得住的!”茅安柒指了指半山腰处的民宿,对汪晟提议:“安全起见,咱们找间房避避雨吧,这样冒着风雨下山,不摔死也得冻死啊!”
“成啊。”汪晟慢吞吞答应着,转而曲解着茅安柒话里的意思,开玩笑般意有所指:“原来是想和我开房啊……”
“你能不能管好你那龌龊的思想!”茅安柒气急败坏,明知他是口无遮拦惯了,什么话都敢胡说,可她经不住这样的调戏,索性挣开了他的钳制,加快脚步往半山腰的民宿走去。
汪晟像条小尾巴紧紧粘在她身后,口口声声喊着冷,茅安柒面上不理会,心里不由一紧,他确实穿得少,不久前还发过病,不知身体扛不扛得住。
幸好民宿就在眼前了,出乎意料的是,所有的老板都声称满客了。
茅安柒傻眼,不可思议瞪着汪晟,他原本还站在门边瑟瑟发抖。
只是这当下,茅安柒眼神里的情绪包罗万象,汪晟被她这么一瞪,瞬间醍醐灌顶,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茅安柒你不是这个意思吧?你这是在怀疑我?天地良心,佛祖在上,我要动半点手脚……”
茅安柒连忙去捂他的嘴,她心存愧疚,不该怀疑他的用心,是她有失理智。
“那角落里还有最后一幢房子,去试试最后的运气吧。”茅安柒说。
店里的老板用不标准的普通话招待他们:“我们家也没多的房间啦!全满客啦!”
汪晟冷笑:“这特么是什么好日子。”
老板听不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如实答着:“明天是宝塔寺一年一度的放生日,所以这两天家家户户的民宿都客满为患呢!”
汪晟和茅安柒燃起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熄灭了,他们已经耗费了很多体力,再这样回到下山的阶梯,至少有一公里的路要回,而且这路坑坑洼洼难走得很,茅安柒几度要滑倒呢。
不过老板想了一下,不假思索道:“我们这里倒是有一间空房的,但是是在阁楼,而且空调和莲蓬头是坏的,你们不介意可以先凑合一下。”
汪晟拍板道:“要了。”
“麻烦要一张身份证登记,还有押金两百。”
阁楼楼梯的灯是坏的,汪晟走在前头带路,茅安柒踢踢踏踏跟在他的身后,不料他忽然嘴里学着狼嚎,突然瞪大双眼转过头来吓唬茅安柒。
楼梯本就狭窄漆黑,在这样陌生的环境,茅安柒本就心有余悸,别提被这么突然来一下,她吓得心跳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见前面的人是成心的,茅安柒追着他又是打又是骂,汪晟笑得直喘不过气来。
楼梯陡峭,哪经得住他们相互追逐嬉闹,房子的隔音又差得很,惹得楼下的住户扬声责骂:“吵什么吵!不能好好走路啊!”
茅安柒不依不挠,她一向是怕黑的,谁想在刚放下任何防备的时候,冷不丁被汪晟吓得花容失色,她泪水包在眼皮里要掉不掉的样子,弄得汪晟一时手足无措,虽已站在了房门前,也忘了去开锁,反倒是乖乖地认错。
“真吓着了?”他伸手去捏茅安柒的脸,她脸冰凉,雨迹未褪,惹得他心弦一动。
“嗯……”茅安柒这是第一次在他面前示弱,看来是被吓得不轻。
“下次不敢这样了,原谅我好不好?”
茅安柒不情不愿点着头,然后只听“咔哒”一声,汪晟将钥匙插进了锁孔,她甚至没有做好两个人共处一室的准备,怎么看都有种羊入虎口的惊悚感。
她惦量着,现在逃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