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到了，淮水南岸的杨梅树都已经结出了红火的果实，岸边的游人们也都纷纷换上了一身轻便的夏装，他们有说有笑地收集起了岸边杨梅树上结出得红果。五月是一个特别的季节，有的人很喜欢它，也有的人很不喜欢它。
有的人喜欢五月，因为五月正是春夏交替之季，这个季节既有春天的繁花，又有夏日的盛果。关键，这个季节也没有六七月份那么炎热，农耕的事宜也没有三四月份那么多。然而，不喜欢五月的人，则因为五月有时也写成‘午月’，而‘午’字又通‘忤’字。‘忤’字意为不和顺。显然，这个‘午’的寓意不怎么好。跟着，这些不喜欢五月的人，也将五月称为恶月，说五月是阴气逆阳的恶时节，在恶时节里自然不会有多少吉事发生。所以，这些不喜欢五月的人，往往都很忌讳这个月份。
李园在自己得故乡赵国邯郸的时候，他对五月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但是，当他来了楚国之后，他开始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忌讳五月，不喜欢五月的人。不过，他不喜欢五月的因素倒不是因为五月又通假忤月的关系，而是因为南方的五月正值梅雨时节。这个季节南方的气候有三大特点，即闷、热、湿，具体表现出来大概就是下不完的雨和持续不断的高温。所以，李园自从来到了楚国之后，每每到五月份，他总是怀念自己的故乡赵邯郸。
虽然五月邯郸的天气也挺热的，但是邯郸再怎么热也不会像南方这样的闷热，更不会像南方这样的接连不断地下雨。在李园的记忆当中，邯郸的五月总是晴空万里，城东邯山上的花也总是开得艳丽。邯郸城中的人更是比寿春城中的人要热情许多。现在回想起来，李园觉得自己二十来岁的时候，真是一个年轻而天真的傻子，读那么几首楚国的辞篇，就开始憧憬起来了楚国的风物。
其后，为了自己能去楚国看一看楚辞中的那些带着神秘而绮绚彩色的楚国风物，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伯父去楚国潜伏的事情，而放弃了自己在赵国的一切。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他依旧记得自己当初离开邯郸的时候，伯父为他践行时，说：“阿园，诗人的辞篇跟现实总是有所出入的，而且一般情况辞篇跟现实的差距总是很大的。你到楚国之后，要有心理准备，可别太失望了。对了，记得一定要把任务做好。”
那个时候的自己低头应了一声是，但是他的心里却说我相信诗人的辞篇跟现实不会有很大的出入，我也不会为此失望。当然，他也一定会把任务做好。随后，他带着少儿，满怀着憧憬来到了楚国，却发现伯父没有说错，诗人辞篇里的楚国跟现实当中楚国完全是两个样子。失去了绚丽辞藻的修饰，现实中楚国除了疆土比赵国的疆土大很多之外，论其风土人情这块的话，楚国根本没法跟自己的故乡赵国相比。
赵国虽然疆土没有楚国大，物产也没有楚国多，但是赵国的人比楚国多，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比楚国近多了。关键，赵国对外来的人要比楚国更为包容。有一个典故叫虽楚有材，晋实用之。在数百年前赵魏韩三家没有分晋之前，晋国和楚国争霸天下的时候，晋国接纳了很多流亡到晋国的楚人，并且很包容地重用了这些楚人。后来，这些楚人当中有作为的人也成了晋国的世卿。反之，楚国虽然有很多人才，但是楚王不可像晋国国君那样不拘一格选用人才。
三家分晋之后，赵国作为晋国故地之一，在很多制度和风俗上都继承了当年的晋国。自然赵王在用人这一方面，远比楚王要不拘一格。跟着，赵人也不会像楚人那样在意的你从来哪里这个问题。同样的赵人也不会像楚人那样在意这个器物式样够不够赵式，或者说够不够传统。在赵国人看来自古豪杰不问出处。至于器物用具嘛，在赵人看来这些东西实用才是最重要的。何况，有些传统本就是应该被打破。
遥想当年赵武灵王若是墨守成规的话，那他就不会下令向赵人推行胡服，教赵国士卒练骑射。可没有胡服骑射这道的制令，那么赵国又怎么能够北扩胡地千里。若没有赵武灵王时期的变法改革、扩地并土的话，那赵国后来又拿什么去跟秦国打长平之战呢？虽然长平之战的结果是赵国输了，但是李园和其他的赵人都相信赵国一定会重兴起来的。因为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的改革，不仅改变赵人的服饰，加强赵人骑射的本事，还改变了赵人接受新事物的能力。
说起来，二十多年之前，李园初到楚国都城的时候，他还没怎么深入地去了解这座城池，他就已经对这里感觉到了失望。偌大的楚都从建筑的风格到行人的衣着款式，处处都彰显楚风。楚人偏好楚风，这事情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是，楚人好楚风可以满城清一色皆是楚风，那就有些问题了。因为赵都邯郸无论是建筑的风格，还是行人的衣着从来都不是清一色的赵风。
在李园看来，楚国最初让他失望的不是辞篇和实现的差距，而是楚人的保守。不过，真正待久了之后，他最不能忍又必须忍的是楚国糟糕得不能更糟糕的气候。楚国的气候除了闷热潮湿的五月梅雨时节之外，其余的时节也让李园这样的北人喜欢不起来。楚国的冬天没什么雪，但是刺骨的寒风并不比地处北方的邯郸来得温和。楚国的夏天呢，倒是比赵国的夏天还要热情四溢很多。楚国大概只有春秋两季给人感是跟邯郸的气候差相似。但是，邯郸在春秋两季所下的雨水远没有楚国那么多。
细想起来，李园觉得自己不是每到五月才会怀念邯郸，他一直都很怀念邯郸。但是，怀念又能如何呢？任务不完成，他回不去故乡。然而，任务什么时候能够完成？他不知道。因为这些年来他的任务总是不断变化。最初的时候，他只是自己伯父武安君安插楚国的情报的人，随着他在楚国的官爵不断提升，赵国那边派给他的任务难度也越来越大，早就不是单纯收集情报这么多简单。
现如今李园的任务是助代王嘉合纵攻秦从而光复赵国。不过，光复赵国这件事情对李园来说，其实不是任务，而是责任。因为他是赵人，也因为赵国那些故地不光复，他恐怕永远还不到邯郸的家。不过，代王嘉所占据的代地的实力想要光复现在被秦人占据赵国腹地是难的。因为代地原本就是赵国北部相对贫乏的地方。要想靠着代王嘉所占的代地跟秦国对战，还想要胜的话，那就只有合纵剩下的几个诸侯国一起合纵攻秦才行。
合纵攻秦这事情又何谈容易！现在三晋之二的韩国和赵国已经被秦国灭了，剩下的魏国现在危在旦夕。然而，三晋之后，齐楚燕三国对抗秦这件事都不怎么积极。先说，东面的齐国吧，他们跟秦国的关系素来不错，想当年赵将庞煖合纵天下诸侯攻秦，唯有齐国不参加。齐国当年就如此，现在要说服齐国参加合纵攻秦这事情，显然更很难达成。
再说，北面的燕国吧，他们对攻秦的兴趣远没有攻齐或者攻赵（代地）来得大，因为秦国离他们很远，而齐国和赵国（代地）离他们却很近。上一回燕国之所以会参加赵将庞煖组织的合纵，是因为他们之前攻打赵国失败了。跟着，那会儿燕国本来就是碍于赵国的关系，他们是不得不参加合纵。现在赵国亡了，只有代地尚存。这样的情况之下，赵国人要指望燕国参加合纵，这恐怕比指望让齐国参加合纵还要难一点。
最后的压轴楚国在抗秦这事情上，倒是比齐国、燕国要积极很多。当年赵将庞煖组织合纵攻秦的时候，楚国方面倒是很爽快地就答应。不过，楚军在春申君的指挥下，他们在五军合纵攻秦于蕞地的时候，还没有正式开打就率先撤退。某种程度来说，那一次楚国坑赵国比齐燕更厉害。当然，这不是楚军怯战畏死，而是春申君怯战畏死。当年春申君没有在蕞之战开始就向楚军下令撤退的话，那蕞之战的结果其实不一定是五国联军失败。
想到这里，李园看着手中四四方方的木牍上刻着赵谍阴书，他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因为十多年前楚考烈王在世的时候，李园刚才利用李少儿的关系当上楚国的司寇。司寇，这个官职听起来很不错。事实上，司寇掌管法典用刑，也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官职。然而，这个官职跟春申君身居令尹一职比起来就相形见绌了。因为楚国的令尹等于相国。在主持国中大事情的相国面前，一个从赵国来的司寇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白了，在春申君担任令尹的时候，李园这个楚国的司寇在合纵这件事情上，他说不上太多的话，更没有办法去替春申君决定什么事情。他能做的事情仅仅是蛰伏。所以，那个时候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春申君做名为合纵，实则坑赵的事情而无可奈何。
现在李园取代春申君，当上了楚国的令尹，也算是位极人臣了。可他如今在让楚国倾力去帮助代王嘉合纵攻秦的这件事情上，他依旧没有办法直接爽快地同意。
一来，因为之前楚幽王丧礼上发生了硃英行刺事件，其带来的负面影响到还没有彻底消除，现在楚国的坊间还有楚王非是先君考烈王之子的流言蜚语。在这样的流言蜚语没有彻底消除之前，自己若是执意用楚王犹下令让楚国倾力去帮助代王嘉合纵攻秦的话，那么在坊间可能会有出现更多不利的流言蜚语。关键，这样的情况之下，即使颁布制令，楚人也未必会配合。
二来，楚王犹新立没有多久，王位的根基尚且不稳，朝中也有很多异己还没有铲除，比如公子负刍、项燕等等。且不说这些人大部分是楚国的宗室或戚里的成员，他们跟春申君一样是不会支持消耗楚国去抗秦的。何况，就算他们都同意好了。现在这档口上，如果楚国倾力去帮助代王嘉一起合纵攻秦的话，那么除铲朝中异己的事情，恐怕会被无限得延长。这样一来，很可能让自己错失了现在铲除这个异己的好时机。
三来，大部分楚人跟他这个赵人在代王嘉合纵攻秦的的事情上，立场是不一样的。如果自己现在毅然决然地不考虑这些楚人的想法，直接下令让楚国倾力去帮助代王嘉组织合纵攻秦的话，那怎么调动起来这些人真正积极性就会是一个问题。十多年前的蕞之战，春申君临阵脱逃，他不声不响在开战的前一夜，带着楚军撤离了蕞地。结果，蕞之战败了。楚考烈王责怨几句春申君，但是他并没真正的处罚春申君。春申君并没有因为蕞之战上临战脱逃的表现而被罢黜令尹之位。
事实上，大部分楚人在这事情上，他们不仅不责怨春申君带着楚军临战脱逃丢楚国的面子，还感谢春申君保全楚军，让他们的儿子兄弟可以活着回来。想到这里，李园无奈又玩味地笑了一下，心里则在默默地说；这些楚人真是鼠目寸光，他们以为蕞之战是在楚军在为赵国打仗，因为五国联军的主帅是赵将庞煖。事实上，楚国才是那一次五国合纵的盟约长。楚军不是在为赵国打仗，而是在为他们自己打仗。抗秦这事情，不仅利于赵国，还利于楚国。现在赵国亡了，你们楚国又能存在多久？
李园沉着脸，又长叹了一口气。接着，他拿起来手边的小剃刀将阴书上的字迹一点点地削掉。削着削着吧，他发现这一块木牍还有一个夹层。于是，他快速地削掉了第一层的赵谍阴书。当第二层赵谍阴书上的内容呈现出来的时候，李园惊得呆住了。因为这一层阴书上面揭示了一个重大的秘密，即现在的景君是秦谍召平假扮的。
备注：先秦时期，人们大部分将五月看成恶月。五月初五，也就是大家熟悉的端午节，那会儿也叫恶月恶日。简而言之，在古人眼里五月不是吉月，五月初五更不是吉日。《说文解字》说：“忤也，五月阴气逆阳，冒地而出。”然后，那个时期还有五月生子不举的事情，比如著名孟尝君按着《史记》记载，他差点因为自己是端午节生日的关系，被他爹遗弃，好在他母亲没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