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打打闹闹，气氛和谐，何奈趁着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回到自己的屋子。
房间里空无一物，突如其来的委屈涌上心头，何奈耷拉着头，努力想要把嘴角提上来，嘴角却不受控制似的又抿成一道直线，她试了几次之后筋疲力尽，徒劳地坐在地上。
她难以形容自己如今的感受，从前的心绪如平稳放在桌上的半杯水，落进什么，她接着便是，那些东西终究会沉淀，不会扰乱水的平静，但现在，杯子似乎倾斜了，稍一颠簸，水面就会晃荡，从前沉淀的那些东西不时上涌起伏。这种变化让她提心吊胆。
身边突然有暖源靠了过来，何奈想都不想就猜到了是时轻辞。
他向小何奈承诺过会一直陪着她们。然而何奈清楚“一直“是最易变化的承诺。
“好烦啊，好想成亲。时轻辞，你能不能变成人来娶我啊？”
何奈如今说出什么话来，时轻辞都不觉得奇怪，他摸摸何奈的头：“月老那里早先就把姻缘线牵好了，等我见到了月老，帮你看看你的姻缘线牵在了哪里。”
这句话不过是在哄着何奈，人间映射到阴梦石中，一切都是虚幻，虽然何奈是其中的真实，但却没有什么能够感知到她的存在。她如今的姻缘线，自然是没有的。
即使他化成人形，也是白眉寿胡知天命的年岁，娶个年轻的小姑娘，“一树梨花压海棠”？
时轻辞不觉笑道：“我的姻缘线那端并不可能是你。“
何奈抱着新辞的脖子，亲昵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管他什么姻缘线，我看上的，便是我的。”说完之后又把头撇开，有些嫌弃道：“这是什么见鬼的对白？”
时轻辞便以为又是何奈脑海中的记忆在作祟，并不以为意：“对了，天一阁里多招了几个人，河洛先生说留着也是闲着，我见其中一个小姑娘与你年岁相仿，便将她带了过来，日后可以与你为伴。”
“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话音刚落，何奈便看见从门外进来一个姑娘，一身素色纱裙，低头轻笑，温柔恰到好处，像是一朵变成人形的水仙花，笼着淡淡烟雾。
她一进来，何奈感觉整个屋子都变亮堂了。
第二场比试周期较长，过几天才会有结果，围香发现何奈不见了之后，同淑妃商议，商定了后续结果留待观察，这几日派人盯着两位姑娘，衣食住行方面一律统一，分别用奈医师和冯玉的药膏来擦拭脸颊，看效果如何。
何奈早已经猜到了是这样的安排，淑妃这些时日一直待她恭敬有加。
姝禹为何奈端来一盏茶：“姑娘一直发呆，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说出来姝禹或许也能为姑娘解惑一二？”
何奈接过她的茶，随口一说：“在想水仙成精的可能性。“
姝禹抿了一口茶，笑道：“曾经有一个人对自己的容貌分外满足，某天经过一个水塘，看到了水中的倒影，悲从中来，觉得人间配不上自己这样的美貌，忍不住哭了起来，正巧有个道士经过，问她为什么哭，她说自己这样的美貌不应该是凡人所有，道士于是把她变成了一朵水仙花，水仙花每日对着池塘自照，河水清澈，微风吹拂，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后来有一天，水仙花又不满足了，说过往的路人为什么都不看我，刚巧道士又经过，把她变回了人人爱慕的罗敷，有天……”
何奈打住了姝禹接下来要说的话：“好了，剩下的你不必再说了。”
姝禹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何奈的话：“剩下，的，话，不必，再，说，了。”
姝禹一下午都是这样的状态，这正是何奈发呆的原因。
时轻辞将人带过来的时候，没有打听清楚吗？何奈指指自己的脑袋，问道：“你这里是不是有点傻？”
姝禹歪着脑袋：“傻，不傻，傻，不傻。”
何奈决定暂时不理会姝禹，她嘱托姝禹待在房里，自己一个人出去。
她这些日子已经对两遭进宫的不同之处进行了比对，教坊司里没有胡三娘，乐嫔只是泯然众人矣的一个嫔妃，在宫中没有什么存在感。
何奈知道这些多想也没用，索性等新辞所说的“合适的时机”。
她又溜达去了冷宫，音画不同步到底是为什么，她这些时日一直没有想明白，时轻辞向河洛先生打听，同样也没什么头绪。
到了冷宫，何奈发现这儿有人。皇上身边的总管带着人面无表情地离开，她又隐隐嗅到了一阵血腥味。
她赶到悦聘的房间，悦聘满身血污，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嘴里的淤血噗嗤，看起来伤得不轻。
悦聘感觉到有人过来，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是何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指甲抠在地板上，一点一点挪了过来，萎靡的眼睛中泪水渐渐溢了出来，原先躺过的地方留下一滩血渍。
“姑娘，求求您，带我与小姐见一面吧。”
遍体鳞伤的悦聘出现在甘露殿中，围香与晚墨看到这么一个血人感到害怕，瑟缩地看向何奈，问她这是什么人。
何奈不答。
淑妃绷着一张脸，走到悦聘跟前，冷冷地说：“你我情分已尽，如今还有什么见面的必要？奈何桥上记得走好，不要惦记我，身边老是阴魂不散，我总会感到害怕。”
悦聘颤抖着向淑妃伸出手，眉眼弯弯，嘴唇一阵哆嗦，终于完整地把话说了出来：“小姐，我活着您不高兴吗？”
淑妃在听到悦聘这句话时瞬间失态，她蹲下身来拿着帕子为悦聘擦面：“不高兴，一点都不高兴，你一直离我远远的才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语气中带点委屈，又有些难过。
悦聘突然剧烈地咳了一声，面上依旧笑着：“小姐那年十四岁，无意间从老爷的书房里偷看了《游侠传》，回来兴冲冲地同奴婢说以后要行走江湖，做自由自在的大侠客，才不要去什么深宅宫闱里终老，老爷同夫人让小姐入了宫，小姐临进宫的前一天还在说要找机会逃出来，怎么一见到那个人，便都变了呢？小姐不再崇拜那些大侠，张口闭口提起的都是那个人。”
淑妃终于掉了一滴泪，悦聘脸上的血迹好像怎么都擦不干一样，泪眼朦胧间，看到她那双眼睛都仿佛带了血，淑妃语调温和：“行走江湖多累呀，你不知道那些大侠客，十天半个月都不洗一次澡。”
“不是的，小姐，小姐，奴婢会女工，会唱小曲，奴婢可以做工，小姐可以一直是大小姐，我们，回到十四岁那年不好吗？”
淑妃声音哽咽：“当然好啊。悦聘，你先睡一觉，睡一觉醒来，我们就回到十四岁了，我们啊，翻过辛家的高墙，出了门呢，就是集市，我们可以雇一辆马车，去隔壁的严昌，严昌有许多小镇，我们到镇上，寻到那么一两个不世出的高人，学一身武艺，策马行侠仗义好吗？”
悦聘用自己的最后一丝清明笑着对淑妃说：“小姐这次一定要说话算话。”
“好，这次我一定说话算话。”淑妃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的手还停留在悦聘的面颊上，人真是奇怪，走的时候，将一身的温度也带走了。
等围香将太医叫过来的时候，就听见淑妃小声地念着从前常挂在口边的一首诗：“江南三月听莺天。买酒莫论钱。晚笋余花，绿阴青子，春老夕阳前。”再看悦聘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一瞬间便什么都明白了，想通了这茬忍不住别过脸去，在晚墨肩上无声地哭着。
皇上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赶了过来，见着了悦聘的尸体无动于衷，他停在门外，没有出声，眼神挂在淑妃身上，他的娃娃脸惯于作出深情款款的模样，似担忧、似心疼。
淑妃擦擦泪水，走到皇上身边，环抱住皇上的腰身，撒娇般地说道：“师父，臣妾好害怕。”
虽然淑妃如今的面容已不再年轻，但皇上恍惚从这句话里看到了十六岁时的她，那时辛尚书抱恙在床，他去府上探望，离开的时候见墙上冒出一个头颅，披头散发，像墙上的小石狮子一般，少女发现了他，雄赳赳地问他是什么人，注意到他身上的佩剑时，激动地问他是不是大侠，可不可以教她武功，他逗她说可以，她反而犹豫了，说爹爹卧病在床，不能此时就离开，正要问他名姓，好日后登门拜访，不料这一番动静引来了旁人的注意，被人抓了回去。
墙外都能听到少女中气十足的声音：“我只是想出去为爹爹求一个护身符而已嘛。”
这么些年来，淑妃无法无天的性子从未改变，只是很少再对着他撒娇罢了。
“晴晴，没事了，虽然她罪大恶极，朕知你心地善良，看在你们主仆一场的份上，朕还是可以留个全尸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