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夜里起夜,听见这外边有人吟唱,吓了一跳,整个村子就住了我们四个人,你们两个女娃子定然也不会半夜出来装神弄鬼,那唱歌的定然是其他东西了,我回去叫这不成器的外甥,循着歌声,最后在马房中找到了这些小人,一道影子从我们马房中跑了出去,我这外甥也是空有把式,就在眼皮子底下了,连个人都抓不住。”
“她不愿意现身,你们也不要惊扰她。这原本就是她的地盘,我们才是外来的闯入者。”
马车夫叹了口气,将外甥留在家里,驾着马车说自己要到路上接活去了。
姝禹此时逗弄人上了瘾,直逗得小道长面红耳赤,何奈从院墙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头颅,不动声色地离开去找纸鸢。
何奈过来的时候,纸鸢已经站在了平地,背对着身等着她。
“那里是你们家吗?”
纸鸢点点头,又摇摇头,何奈猜想她这个意思是说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是他们做了什么让你不自在的事情了吗?”
依旧摇着头。
“你害怕他们,想要将他们赶出去?”纸鸢这次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害怕他们呢?”
纸鸢蹲在地上抱住了头,何奈朝着纸鸢走近:“你怕他们心怀不轨,在这村子里惹事生非吗?”
“我见过你。”纸鸢没头没脑地丢下这么一句话,猛地站了起来,差点撞到何奈的下巴,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何奈曾经见过那么多来历不明的人,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见过自己,而她确实是对纸鸢一点印象都没有。从纸鸢的意思来看,她曾经见过何奈,所以并不害怕她,但车夫与道长对她来说,却是生人。
纸鸢接下来有几天没有出现在何奈的院落,反倒是车夫,时常气急败坏地在院子里大喊大骂:“又是那个鬼丫头,前天送红,今天送白,郑渝,你再不将那个鬼丫头给我除了,怎么能够对得起你师父在山上这么多年的教导,身为卫道士,斩妖除魔,才能扬名立万,才会有人请你去做法事啊,你怎么这么不中用?”
“舅舅,那真的是一个人,小孩防备我们,要赶我们出去,你为何执着于在这永安村中住下去?”
“这是一个荒村,女娃子能住的,我就住不得吗?”车夫气急败坏。
姝禹提着饭盒过来送饭,插嘴道:“男女老少皆能住的,老板凳不行哦。”
车夫看到饭菜眼前一亮,也没在意姝禹的话,他接过饭盒,正要将饭菜端出来:“谢谢姝禹姑娘来为我们送饭。”
“这饭菜可不是送给你们的。”姝禹盖好上盖:“纸鸢这几日不去找我们,反而到你们这里来得勤快,这饭菜是留给纸鸢的。”
“小道定会将饭菜交到纸鸢姑娘手上。”
车夫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们这些个孩子,真是不懂事,她一个人生活了那么多年,早知道在哪里能够寻到食物,野菜粗食,肠胃早就习惯了,吃了这些精细的反而会不舒服,外甥媳妇,你就将这饭菜留给我们吧。”
不过这么说,车夫才想起另外一回事来:“这村子已经被屠了十多年,那女娃子看身形也不过是十一二岁,叛乱发生的时候,她究竟有多大?”
姝禹回来将车夫的话复述给何奈。
阴梦石中的时间轴并非是统一的,时序正常,日夜流转的时间,每一个分区中的时间都不尽相同,广白先生说纸鸢只能痴痴傻傻地活到十二岁,等她灵魂中多余的杂物过滤完全,才能如正常人一般入轮回,生生世世平安喜乐。
这是她第一个十二岁。难道纸鸢的时间轴对应的是人间的时间轴,来到了几十年以后的永安村?她还镌刻着那些记忆?
何奈的记忆中只有她痴痴傻傻的影像,没有从前可以追溯。她连记忆中纸鸢在什么地方也不清楚。
姝禹懊恼地说:“纸鸢已经好几日没有来吃我做的食物了,是不是我做的食物不合她的胃口啊,送到郑渝那里,纸鸢便会吃吗?”
纸鸢当然不会吃郑渝那里的食物,晚上,她登门拜访了何奈的住所。
姝禹开门的时候,看见了披头散发,两颊像挂了苹果的纸鸢时,和善地笑道:“你来了呀。”
纸鸢的手上沾了颜色,她似乎并没有同姝禹寒暄的意思:“我没有丹青了。”
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牵住纸鸢的手,纸鸢瑟缩了一下,正要逃跑,何奈道:“我们两个的手都冰冰凉凉的。”
“他们的身体也是冰冰凉凉的。”纸鸢的眼角涌出一滴泪,不过长发阻挡,何奈看不见。
“你可以带我去看他们吗?”问完何奈才发觉这句话并不妥当,她与姝禹在永安村待了也有一段时日,从来没有见到过哪里会有坟地,不过在村子的南面,空出来一块荒地,寸草不生,边缘还有被炭火烧过的痕迹,可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纵使被炭火烧过,又怎么能平白阻挡野草的生长,何奈只能猜测那块空地上有古怪。
纸鸢同意了,何奈发现纸鸢对她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这种亲近感是来自于她们曾经的那次见面吗?
月光照在空地,远远望去,空地就像秃了头发的老人,只剩了边缘还留了一些发丝,这里的土是红土,笼罩着月光的寒气,像是凝固起来的血液。而这味道落在何奈鼻中,也确实是血腥味。无怪乎她这几日一直能感觉这味道萦绕身侧。
纸鸢断断续续地说:“尸体堆放,瘟疫,火烧。”何奈和姝禹这几日将永安村中的屋子从头数到尾,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永安村毗邻叶郡城,曾经也是有好几百户人家在此居住,整个村子的尸骨都堆在这儿,一把火下去,尸骨无存,无人为他们申冤,无人为他们报仇。
何奈的身子有些发抖,茉秋并未亲眼见到家人罹难,便存了那么大的心结,而纸鸢,曾经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整个村子被屠杀劫掠一空,甚至亲眼目睹了那些冰冷的尸体在火中燃烧,化为灰烬。
纸鸢问了一句:“你冷吗?”她走到空地边上,俯下身将土壤捞在手中:“这处当时放着的是娘亲的身体,挨着的是爹爹,后边堆放着的爷爷,他们躺在这儿一动不动,火光燃起来,他们就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可是纸鸢为什么不回到那个可以见到他们的时间点呢?何奈想起广白先生说过纸鸢知晓这阴梦石中的秘密,难道是在她第一次死亡的时候,回到的是那个时间点,但是纸鸢一夕之间从梦中清醒,知道了这里不过是一个骗鬼的存在?
何奈静默地站在原地,不知自己此时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纸鸢回头:“其实我找他们报过仇的。”
报仇?是那些实像,还是人间真正的仇人呢?
“我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现在才不要告诉你。”
“我想的是,你要不要回家居住?虽然你已经习惯了外边的阴寒,但家里总归不必风餐露宿。”
纸鸢一愣。
何奈继续说道:“车夫与小道长只是在那所宅子里暂居,那里是你的家,主人不在,他们也只是帮忙打扫,并未想着鸠占鹊巢。”
她牵着纸鸢的手回来的时候,姝禹在门前点起了灯笼,小道长与那位车夫也在门前站着。
纸鸢脸上夸张的腮红在灯笼的映照下更是添了一层诡异,披头散发,马车夫躲到郑渝身后,戳戳小道长的胳肢窝,由小道长出面来解释。
“小施主不要误会,我们只是何奈姑娘请来打扫那处屋子的,施主可以放心居住。”
“果真还是个小姑娘,先是叛乱,后是瘟疫,能活下来这命也真是够大的。”车夫小声低喃,姝禹听见了,在车夫脚上踩了一脚。
车夫跳脚:“你这女娃子一点都不贤良淑德,我外甥不娶你了。”
纸鸢紧紧拉着何奈的手,平静中又带着几分凄惶:“你可以陪我回家吗?”
“原来你也会害怕呀,在院中扔了那么多的纸扎,以后这活啊,不管主顾给多少钱,我可是不接了,平时担惊受怕夜不成寐也就罢了,这三更半夜就要离开,连点酒菜都没有。”、
姝禹将一瓶酒递到他手里:“该带走的,早先就放在你的马车了。”
何奈带着纸鸢回家,她们两个的手皆冰凉,到达庭院的时候,竟然濡湿一片,不知是谁掌心里出了汗。
纸鸢却止步于门槛,轻轻甩了甩手:“我从前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何奈不明白纸鸢这话语是什么意:“进去看看吧。”
“我不想回去了。”
“那你要同我和姝禹住在一起吗?”
纸鸢清早是沐浴着阳光醒来的,这段时日,她一直在寻找着隐蔽的废墟洞穴,很少有醒来能够直面阳光的时候,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眼睛都仿佛承受不住,纸鸢一瞬间眯起了眼睛。
昨晚,怎么就答应了何奈与她回房呢?
姝禹做好了早餐,在外边欢乐地叫道:“纸鸢,出来吃饭啦。”
纸鸢在床头摸到了姝禹为她准备的衣服,是一件红衣。连带着她在人间的那些年,她已经许久不曾收到过新衣了,人间的父母当她是一个痴傻儿,给一口饭,让她饿不死就好,平日里哪里管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