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秋一入教坊便是领舞。
何奈来的时候，茉秋正站在场子中央跳舞，宫里模样出众的姑娘不在少数，但这场中众人，无能与茉秋一较高下之人。教坊嬷嬷在一旁喊着谁谁谁的动作不规范，手要抬高一些之类的，对上茉秋一顿好夸：“姑娘入教坊不过两日，已经将这舞蹈练得炉火纯青，就是先前的领舞也比不上姑娘这般有天赋呢。”
未等排练结束，场中突然来了一个人，何奈甚至都没有回头，就从嬷嬷战战兢兢的眼神中知道了来人的身份，皇上走到何奈旁边，她这个位置视野极好，又不容易影响到台上的人，何奈自觉往旁边退了几步。
等到一支舞结束，教坊嬷嬷跪在地上：“奴婢恭迎皇上。”
茉秋将两条水袖收拢，抬回胸前，她骨架生得小，如此一来更显较小，像恪守家规的小孩。皇上命其他人退下，只留下茉秋一人。
“姑娘知道朕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吗？”皇上玩味地玩着看着茉秋，面上含笑。
“是凉夏使臣和亲的事宜。”
“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姑娘若是以和亲的名义去了凉夏，朕自然为姑娘安排一个新的身份。”
茉秋以手遮面，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看着皇上，柔声笑道：“妾身遵命。”她的眼睛似有钩子，皇上只觉得自己的心神都被勾到了茉秋的眼睛里，眼前突然出现了数个重重叠叠的幻影，到处都是茉秋只露着一双眼睛，多情地看着他。
茉秋点起了迷魂香，放到皇上跟前：“皇上还记得十多年前的皇商江家吗？江家究竟是犯了什么错，落到满门抄斩的地步？”
皇上皱着眉头：“那么久远的事，朕已经记不太清了。“
“江家当时往宫里送了一批货，到内务府的时候，突然被人检举出来说这些器具皆是赝品，皇上大为震怒，说江家此举无异于在欺君罔上，皇上当即便下了命令，将江家的人满门抄斩，从此朝中再无皇商。可是江家当年的汝瓷，玉佛，怎么会沦落到官员手中？“
皇上无奈苦笑：“当年节度使拥兵叛乱，交到朕手上的朝廷本就是一个烂摊子，国库无钱，都被那些世家大族所把持，齐淮楚此人富可敌国，但他平生有一嗜好，爱宝藏古玩，当时朝中粮饷发放困难，崔长青来自汝州，与江家较为相熟，本意是换了江家这批货去倒卖，不曾想被有心人利用，借题发挥，江家无奈做了其中的牺牲品。“
皇上这番言语中漏洞重重，茉秋也听了出来：“皇上明知江家无罪，为何还急急定了江家的罪责，崔将军怕也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吧？“
皇上纵使现在被迷魂香所困扰，但帝王威严尚存，不容旁人挑衅：“大胆。“
“皇上是在恼恨自己尚为皇子的时候，江家独善其身，不曾为皇上加砖添瓦吗？“
“一派胡言。“
茉秋见皇上的神色越来越糟糕，知晓再问下去，皇上也不会再作答，正欲将迷魂香撤掉，何奈突然现身出现在茉秋面前。
“皇上这些年来注重招兵买马，国库依然亏空，皇上就没有想过将齐国丈府上的金银财宝据为己有吗？“
“那个老贼，将朝廷上下搅成一滩浑水，如今这朝中大半人都是他的党羽，朕总有一天要将凌迟之刑用在他身上。“
“皇上当时与虎谋皮的时候，就不曾想过齐国丈有朝一日会威胁到您的地位吗？你从前与齐国丈狼狈为奸，如今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净，皇上要钱，齐国丈要权，皇上不方便自己出面，就将那些蝇营狗的事都让齐国丈去做，打得不就是等时机成熟，将齐国丈一网打尽的念头吗？那些在齐国丈手上经手的财宝，不知还能留多久，皇上，您说我说的对吗？齐国丈辛辛苦苦，到头来，也只是皇上的一颗棋子。“
皇上哈哈大笑起来：“朕是天子，行事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怎么会跟齐淮楚那人狼狈为奸。“
“皇上内忧外患，应对起来真是煞费苦心，外有叛乱，内有红绮罗的人贼心不死，想方设法要毒害皇上，皇上真是难得安生啊。“
“你怎么会知道红绮罗，你与他们是一伙的？“皇上上下翻动着眼皮，挣扎着让自己清醒过来，何奈才不如皇上所愿。
“我非红绮罗的人，但我知道红绮罗是怎样的一个来历，皇上将当年江家灭门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便也告诉你红绮罗的势力来由。皇上可要好好掂量掂量，一边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名声，一边是你的心头大患，孰轻孰重，就看皇上如何取舍了。“
皇上朗声大笑：“这可真是好算盘，当年江家的事，是齐国丈在背后一手筹谋。正如姑娘所说，国库空虚，进了私人的腰包再也讨不出来，而齐国丈手上有的是金银财宝，但他生平最爱古器，不少人寻来古器来讨齐国丈欢心。长青是朕一手扶持起来的，欲将他当作棋子埋在齐国丈身边，但若要得到齐国丈的信任，首先便要投投名状，齐国丈以商入仕，视江家为眼中钉肉中刺，长青不知他们之间的恩怨，只以为齐淮楚要的不过是宝物，不曾想齐淮楚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对江家贡品作假一事上借题发挥，列出了江家的种种罪责，本应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经有心人放大之后，便成了灭顶之灾的祸事，事情发展到后来，已非我能控制，江家落得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而当朝廷派人去抄家的时候，发觉江家已经被洗劫一空，这窃贼有哪些人，也没了定论。这已经是当年江家灭门的全部真相，长青也不过是替罪羔羊，真正的凶手当是齐国丈才对。“
茉秋听完了这席话，桃花眼中俱是寒冰。她从荷包中拿出一颗糖，小口小口地抿了起来。
“卷宗放在了何处？“
“此案当年由齐国丈一手处理，卷宗也在齐国丈那边，朕应回答的已经说完了，姑娘现在可以告诉朕红绮罗这伙乱党背后，是什么人在主导吗？“
“皇上竟然不知吗？皇上煞费苦心搞这些劫富济贫，红绮罗就是其中的一个人所一手创立的，皇上这么想要充盈国库，还要重农抑商，有些商人无故破产，欲群起反抗也是情理之中，皇上不妨想想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
何奈对茉秋做了一个口型，将那根迷魂香熄灭，对茉秋做了一个口型，又重归消失。
皇上只觉眼前的虚影渐渐散去，而茉秋站在离他有一丈远的地方，眼睛里情意绵绵的桃花刹那间像变成了冰刃，皇上不动神色地从座位上起身：“姑娘这几日专心练舞，朕到时会派人来教姑娘一些凉夏国中的礼仪。“
在迷魂香功效中说过的话，醒来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茉秋调整好了神色，目光盈盈：“听闻宫中藏书阁典籍良多，记载着各地的风土人情，茉秋可否能向陛下求一个恩典，在藏书阁中阅书？“
“姑娘既然有这份用心，朕这就派总管到藏书阁说一声。“
皇上一走，小蛇就从茉秋肩膀冒出头来，看着茉秋眼中凝结起来的笑意，朝何奈的方向望了一眼，何奈此时负手而立，背对着他们，小巴蛇只好安静地伏在茉秋肩膀，不敢言语。
自听完皇上所说的话后，何奈脑海中一直浮现着茉秋前世的结局。
她无意间在一个人手上见着了玉扳指，那人的玉扳指掉在地上摔成碎块，她从夹层里看到写着江字的截面，众人纷纷惋惜，这人却说他家里有许多这种玉器，有人问莫不是假的，这人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原话说是从一个破落的富商手上得来的，绝非是赝品，茉秋留心观察，发觉这人用的荷包，也是江面缎面所缝制。
她对当年的祸事知之甚少，知晓详情的几个人都说朝廷断案公正，是她们家罪有应得，只是家中的财宝一息之间失窃，茉秋以为这家人便是主谋，她向来睚眦必报惯了，自然要从这人身上讨回来。
温香阁中来来往往的许多名门贵子，她从客人那里打听到了玉扳指主人的身份，这位客人不知是有意无意，说起自己与他有些恩怨，茉秋想借着他的手来杀人。
茉秋有意逢迎讨好，这人让茉秋学传言中的飞燕舞，命人将茉秋的足缠了起来，茉秋的骨骼已经长成，缩骨断足对她来说无异于是酷刑，大热的天，将雪白的足缠绕在里边，四个脚趾拗到脚底，茉秋忍着缠足的痛苦，受了这份罪，学了飞燕舞，在达官贵人中名声大噪，只是茉秋没了从前清高姿态，在这些人中也无话语权，被他们转来转去，身体上也受了不少罪，后来茉秋在跳舞的时候， 从盘子上掉了下来，那人觉得茉秋扫兴，直接将茉秋凌迟处死。允诺要为茉秋报仇，也不过是一时戏言。
未寻到真相，身已亡故，而记忆中茉秋遇上的那些人，何奈并没有见着。
茉秋叫了何奈一声：“奈奈，你还在吗？“
何奈收回思绪：“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