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在荒野发生的事情何奈没有同时轻辞提起，她也不清楚时轻辞是否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两人只作不知，只是在接下来的时日，何奈对时轻辞的一举一动更为上心。她发现，两只孔雀白日里视力远超常人，一旦到了暮色深深，夕阳西下之后，视力便打了折扣。
而她再也没有见过时轻辞身上出现那晚的异常。
何奈如今可以随意调动秽灵们的魔方，找到苏妍的魔方于她而言也是轻而易举。
她刻意推迟了几天，先是给苏妍写了一封信，信件在驿站上走了十来天之后他们一行人才出发。
抵达吴苏城之后，他们先找了一个下榻的地方，按道理来说，从叶郡城发出的信件，十日之内应该已经到达苏妍手中，只是在城外却殊无动静，何奈猜测苏妍这边当是出了什么意外，打算前往拜访。
不过还未出客栈门，何奈从店小二同客人的聊天中，听到他们在谈论苏家，先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苏家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事，我瞧着这个月以来，苏家的铺子接二连三地关了许多家。”
“自苏家老爷亡故之后，苏家孤女接过了苏家的生意，前些年看着苏家家主力挽狂澜，将苏家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女流终究是女流，今年苏家的生意已经明显出现了颓势。”
店小二一边为这两位客人上酒，一边接话说：“两位客官有所不知，苏家家主将这些铺子关闭，并非是生意不好的缘故，苏家的生意如日中天，家大业大，哪有说倒下便倒下的道理。”
“不是生意不好，那是什么原因？那些铺子可都是日进斗金，若不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何苦跟钱过不去？”
“据说苏家有意携家带口离开吴苏城，去往别处，不过苏家也是盘踞在此的百年大族，一旦离开免不得伤筋动骨，放在我这俗人身上，哪里舍得这百年基业。客官可曾对苏家订亲的对象有所耳闻？”
“在下确实不知，愿闻其详。”
“女家主订亲的对象是一个落第的举人，无功名傍身，家世也是平常，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不过碍于苏家家主喜欢，全家老小都指女家主过日子，自然也不敢提出什么反对之语，只是那小郎君富贵已经傍身，还想求荣华，女家主为了他能够平步青云，才有了这眼下的举动。”
“曾经以为女家主是一位奇女子，不曾想眼见也是这般狭隘，苏家旁支那么多，挑几个资质好的孩子培养，不愁出不了达官贵人，这样一来，也真是便宜了外姓人。”
“呦，我听赵兄这话怎么透着酸气？”
“想你我为生计奔波，终日不得闲，有人命遇贵人，便得以一飞冲天，这还真是，哎，不说了，喝酒喝酒。”
何奈听完这番话皱紧了眉头，无论是苏妍生前的记忆，还是她先前碰上的莫言恒，这两个人一直本本分分进京赶考，从未借着钱财之便投机取巧。
一只绿色的鸟儿飞过大堂，落在何奈对面的桌子上，梳理着羽毛，一副雍容模样，看向何奈的眼神，也像一个人。绿孔雀翩飞的动作自然引来了旁人的注意。
何奈回头寻找着时轻辞的身影，时轻辞的肩上落着另外一只鸟儿，正从楼梯下来。
他才进入大堂，一个家丁模样打扮的人凑到他身边：“不知公子是否方便告知这鸟儿是什么鸟，我瞧着这生灵颇通人性，模样看上去像是孔雀，但我又从未见过这般娇小的孔雀，心中好奇。”
“是我们西南一代的鸟儿，由专人驯化，甚少出现在江南一带，你没有见过，也不足为奇。”何奈开口道。
“公子手上的这两只鸟儿，可要出手？在下愿下重金。”
“这鸟儿西南一带遍地都是，你跟着商队走一遭，自然数不胜数。”何奈牵着时轻辞的手入座，不再理会那位家丁，对时轻辞道：“你不是在房里休息吗？怎么出来了？“
孔雀眼一直留意着那位家丁，那位家丁与斗笠下的人说了什么，又往时轻辞他们这个方向来。
“阁下莫不是在哄我，我走南闯北，西南那边也去过很多次，从未见过这种鸟儿。“
“对啊，就是在哄你啊，我们视若珍宝的鸟儿，别人想买就买吗？“
这两只孔雀平日守着时轻辞，寸步不离，何奈接近的时候也是一副戒备神态，如今听了何奈的维护之语，也只是高高地仰起头颅，微微点头。
小二认出了这位家丁，过来打着圆场：“哎呀，苏管事，您有一段时日不曾来店里了，几时也对这禽类有了兴趣？听闻苏管事喜欢打猎，前些时日猎到了一只大雕，苏爷英勇，小的还以为您不喜欢这种小雀儿呢。那只大雕后来如何了？“
提起了前些时日的狩猎，家丁朝斗笠人的方向望了一眼，似乎来了一些兴趣，与小儿寒暄了几句，随后买了酒打算告辞离去。
先前议论苏家的两位客官在人走后，问店小二：“这苏管事，是苏家人？苏家的管事不是那位泼辣的苏姑姑吗？”
“这可是近来吴苏城中的大事呀，苏家老爷意外离世，只留下了女家主孤身一人，但近来，一位与女家主模样极为相似的姑娘来到了吴苏城，说自己也是苏家老爷的女儿，这苏管事，便是那边的人。”
“吴苏城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真是孤陋寡闻了。”
他们关于苏家的议论到此为止，何奈欲走，见时轻辞这边并没有什么动静，两只孔雀在他的肩膀，一只向前一只向后。向后的那只舒展了一下羽毛，又很快合拢，头顶的绒毛摇摇摆摆。
时轻辞的手覆在了何奈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没一会儿功夫，斗笠人走到了他们的桌前，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拿着手中的酒壶闷头喝着，才喝了一口就被口中的白酒所呛到，以袖为帕掩饰自己的狼狈，等平复了一会儿，胳膊肘支在桌上，缄默不语。
何奈觉得眼前这人有几分熟悉，趁着他愣神的功夫直接上手解开了他的斗笠，眼前的人满头华发，神情颓丧，五官是何奈所熟悉的，只是这情景，与她所料想的不同。
“你这是？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贵庚？现在粗略估计，应该都到知天命的年纪了。你从京城到吴苏城，经历了些什么？”
莫言恒从桌上抬起头，眼角的皱纹如核桃，他面前的何奈与时轻辞，还是青春的少年人模样，这三十年，真像是一场烂柯人的梦。
三人在厢房待了已经有一柱香的功夫，何奈与时轻辞在等着莫言恒开口。
两只孔雀觉得此时的气氛分外沉默，飞到窗户前，看着外面的街道。
最后是时轻辞打破了眼前的僵局。
“莫公子方才托家丁来问这两只鸟儿的来历，并非存心想要将这两只鸟儿据为己有，是通过这两只鸟儿来识别故人吗？”
“虽然从一开始便知何奈姑娘非常人，但我的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如今垂垂老矣，但何奈姑娘还是从前的模样，世人常道神仙长生不老，没想到我这一生，竟然有机会看到真正的神仙。”
“我不是神仙，新辞才是，”何奈认真地纠正道，不过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人间有一个规矩，女子婚后要入夫君的族，说我是神仙族，也没什么问题。”时轻辞如今感受不到，何奈此时正勾着他的手，不过这话入了他的耳，他侧头微笑。
莫言恒看着这个样子，对两人的关系心知肚明，少年人心中有着肆无忌惮的所爱，他曾经拥有，现在也拥有着，只是他想不明白，他的爱到底算什么。他如今年迈，再纠缠于少时的情爱，或许并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难得遇见故人，莫言恒此时也起了一些倾诉的心思。
“皇上当年本就有心整顿朝堂，齐淮楚失势之后，皇上接二连三地削弱世家大族的势力，在朝中培养寒门士子，我本有匡扶社稷的壮志雄心，遇到明主更是感念皇上的知遇之恩，身陷朝堂，免不得遇上一些身不由己的事，与苏妍的‘闲人’之约无法兑现，终身也渐渐没了承诺，后来我在朝堂之中遇上了一些事，遭人弹劾，险些身首异处，是苏妍多方奔走，救我于危难。经此一事之后，苏妍放下了吴苏城中的基业，我们二人自成亲之后，琴瑟和谐，却始终没有一儿半女，苏妍为我张罗纳妾的事宜，我年事已高，辞官回乡，与苏妍一道回来吴苏城，但回到吴苏城之后的种种，全然像一场梦。与我白头偕老的结发妻子苏妍，恢复成了年少的容颜，而吴苏城中，还有一位雷厉风行的女家主。而我却是这副满头华发，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何奈听到苏妍为莫言恒张罗纳妾的事宜，便清楚两人生前有缘无分的根结在哪儿。苏妍不乏千金散尽还复东山再起的魄力，却不会甘于在感情中委曲求全，莫言恒心目中的苏妍，真是事事都向着他的完美妻子呢。
何奈并没有出声指责他，她现在更为关心的是苏妍。
“如今两位苏妍已经见面，不知她们彼此对对方印象如何？”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两个人，都与我记忆中的发妻大相径庭。女家主我从未见过，可是与我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怎么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