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一会,方端末的手机收到了辛凌鹫的回复:“在忙工作。”
“可能是我想多了。”方端末修长的手指捏着手机背壳,悠悠的转了两圈后,自顾自的说。
苏静白站在床尾,又是拧眉又是抿唇的,一副走神的状态。独属于医院的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且醒神。
方端末呆久了也就习惯了这个味道,没那么娇气。
方端末没挂水的胳膊垫在脑后枕着,冲她示意:“你也道过谦了,就别在这里呆着了。”
“我回去也没事……”苏静白一方面担心苏常生还会对方端末下手,一方面又顺着方端末方才无意识的一句疑问多出了个担忧,延伸揣测着可能性,总觉着苏常生既然能够对老人下手,那又怎么会在乎一个辛凌鹫呢。
心里对于方端末满是歉意,对于自己当下所处的境地,又满是愤恨。
方端末执意不想麻烦她:“你留着也没用啊,我这算是工伤,有人会负责的。”
“那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苏静白也没再坚持,顺着方端末的话说下去,痛快地起身走了。
从医院出来,苏静白不耽搁地往家赶,有些事情总要当面问问。
路上给苏常生拨过一个电话去,冷冷的给他汇报“他的战果”:“托你的福,没死成。”
苏常生装傻打哈哈:“我说没事吧,你不信,我就是给这小子一点教训呢,怎么敢真的伤了他。”
苏静白冷哼:“再怎么样也是姓苏,你看在苏叔叔的面子上,可不能做什么。”
苏常生不接话,避左右而言他:“行了,没什么大碍,你就照顾着。也替爸爸道个歉,玩笑开大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要道歉你自己去,和我没关系。”苏静白冷着脸说完,蹲了好一会,语气柔和下来,极力压制着自己胸腔中愤懑而又怨恨的情绪,缓慢道:“爸,如果你再什么伤害方端末的事,我真的会和你翻脸。”
说完,苏静白干脆的挂了电话。
胳膊撑在方向盘上,半低着头,胸腔不住的起伏,喉咙堵得厉害。
在苏静白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慈祥而又和善的存在。将时间所有最好的都给予苏静白,她想要月亮,他绝对不会用一堆星星糊弄她。以前的时候苏静白觉着自己很幸运,觉得一直像祥林嫂一样抱怨这个抱怨那个、不满足这个不满足那个母亲过度的负情绪化。
但是苏静白如今才知道,一切都是她看待事情太“善良”了。
或者说母亲与苏常生在无意识中给她塑造了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比世外桃源还要让人沉醉,以至于她处于一种被动的麻痹状态而不自知。
而如今,她从那个独立的世界离开了。
不得不醒过来了。
苏家书房,随着电话挂断,苏常生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苏常生目光轻抬,看着书桌对面毕恭毕敬站着的年轻男人,抬了下巴示意:“你继续说。”
“阿南那边已经得手了,随时可以动手解决。”
苏常生凝神:“先留着吧。”顿了下又问:“里面怎么样,他说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说。”
苏常生安心的点点头,自顾的呢喃:“这么多年都没有说,现在估计也不会开口的。”
苏常生盯着昂贵书桌上一套平实普通的文房四宝,微微的出神。这些年来,书桌换了一次又一次,越来越讲究越来越价格不菲。但是桌面上的文房四宝,却自始至终,用的都是这一套。
这是一种怀念,也是一种提醒。
怀念昨日故人,提醒不可放松警惕。
书桌对面的男人自始至终都沉默着,像是机器人,不闻不问,不察不觉。
直到苏常生从自己沉默中出来,冲他挥挥手示意:“你们继续盯着吧。”
男人毕恭毕敬的应了声:“是。”然后出去了。
男人刚从厨房退出来,就收到消息:“苏静白正在回临城的路上。”
男人回望了一眼书房,发了条消息,在得到回复后,下了命令。
另一边,苏静白烦躁地将车载电台关掉,张望着看着前方被堵的水泄不通的路况,撑了把伞下车查看前方是什么情况。
雨水淅淅沥沥的打在伞面上,四周一片潮湿。苏静白踩着高跟鞋,一脚泥一脚水的往前去,像旁边的路人打听:“路怎么堵了?”
“发生了车祸,一时半会通不了了。”
苏静白回了车里,查看路况,很不巧,出城的路,除了被水淹了,就是正在修路,唯一剩下的这条能通的这条还发生了车祸堵了。
怎么这么倒霉呢。
苏静白气得捶了下方向盘,倒车回了医院。
医院里方端末正盘腿坐在床沿,盘着腿,咬着个苹果和旁边病床正在输液的病人聊天。
苏静白进来时,吓了他一跳:“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回来了,忘记带什么东西了?”
苏静白将路上随手买的一些零食水果放到扔到病床上,用脚勾过一把空着的看护椅,坐下,随手从袋子里抽了报五香瓜子,拆开,就着旁边的垃圾桶咔嚓咔嚓的磕起来:“路上出事故,封路了,临时走不了,就回来了。”
方端末扒拉了些购物袋里的东西,咋舌:“你这是给病人买了吗,怎么都是些垃圾食品。”
苏静白随意按了两下手机,抬头看他:“你也不是病人啊,手脚健全,眼不瞎耳不聋,大脑反应灵活。”
方端末懒得理她,将袋子里的东西分给旁边病床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继续说话。
期间护士来送缴费单,方端末还没接,苏静白随手接了,扫了眼,头也没回地说:“我来吧。”
带苏静白走后,旁边病床的男人才问方端末:“这是女朋友吗?”
“不是,一个朋友。”
方端末看着半掩的房门,挠了挠眉心,拿起手机看,辛凌鹫除了回复过那条“正在活动拍摄”的信息后便再也没有消息。方端末隐约觉着不安,却又反复的安慰自己,能有什么事,可能真的是在忙工作罢了。
这样想着,方端末又给辛凌鹫发了条消息:“想你了,忙完给我回个电话。”
大洋彼岸。在一阵颠簸中,辛凌鹫脑袋昏昏沉沉的恢复了些意识,眼前一片漆黑,手腕与脚踝不知道被麻绳捆绑着不得动弹,嘴唇用胶带粘着。
她这是怎么了?
被绑架?
不会吧。
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她非富非贵,更不会得罪什么人,怎么可能被人盯上呢。
汽车轰鸣的声音中,嘈杂地穿插着两个男人的聊天,辛凌鹫有些意外的凝神听着,他们说的是中文,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声音不大,辛凌鹫只听了个大概,猜不到对方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确定自己被绑架后,辛凌鹫竟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冷静。她仔细地回忆了一遍,自己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情……
昨天晚上在酒店办理了入住,正准备休息时,辛凌鹫收到了一条活动负责人的短信,说要集合,有夜景拍摄。辛凌鹫没多想,换了身利落的衣服,稍微补了下妆便去了酒店大厅。
其他几个同班还没有下来,辛凌鹫拿出手机正打算看一下群里的消息时,肩膀被人拍了下,是个面熟的活动方人员,说是大家都已经在车里了,让她快一点出去。
辛凌鹫说了声谢谢,然后往外面走。
男人跟在她后面,辛凌鹫随口问了他几个关于今晚拍摄活动的问题,对方回答得敷衍而又散漫。辛凌鹫原本以为对方对自己的看不上眼,对于自己的小网红身份并不待见,所以才这样的态度,也就没放在心上。
“车子停在那个路口。”男人随手一指。
辛凌鹫应了声,往那走。巷子不宽,不见行人,路灯倒是放亮。
辛凌鹫往前走,并不觉着有什么问题。
只是不曾想,刚拐过路口,就被人推了下后背,紧跟着被捂住了鼻口。刺鼻的化学药剂涌进呼吸道的时候,辛凌鹫也渐渐失去了意识。
……
车子停了,辛凌鹫听到前面的那两个人下车,然后听到有人开了自己这边的门。辛凌鹫突然间感觉到了冷,清晨薄雾的凉意。
有人粗鲁的将她从车上拖下来,她被塞在麻袋里,吃痛的摔在地上,闷哼了一声。
绑她的人见麻袋里的人有动静,松开麻袋口的绳子。
辛凌鹫在凌晨天际破晓的微弱光线下,看清了面前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就是将她忽悠出来的活动方人员。矮瘦,力气却不小,从背后偷袭时辛凌鹫记得脖颈被他勒得生疼。辛凌鹫记得,大家伙都称呼他“猴哥”。
距离自己最近的这个,像是主事的,看猴哥的养子对他十分的恭顺,叫他“南哥”。
这个南哥长得还不错,身高腿长,面色极冷,一身单薄的穿着活动方的定制棉T,俊秀潇洒。
辛凌鹫多打量了几眼两人的功夫,就见南哥走过来,将辛凌鹫脑袋两侧的麻袋口往下卷了卷,让她靠在旁边的轮胎上。辛凌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被塞到后备箱里。
南哥突然开口说:“我给你揭了胶布,你老实点。”
辛凌鹫捣头,胶布从嘴角撕开的时候,一阵疼。辛凌鹫顾不得疼痛,也不等对方问,自己先说了问题:“你们是谁?”
“为什么绑我?”
南哥冷着脸,用粗粝的麻袋擦了下她嘴角的血,然后举着手机,开始录像。
南哥示意她:“说句话。”
辛凌鹫莫名其妙:“说什么?”
南哥一噎:“随便说点什么?”
辛凌鹫翻了个白眼,觉着这个绑匪,似乎是太客气了。顿了下,不卑不亢、不惊不扰地直视着镜头,表示:“你能给我解开吗?”
南哥脸上有刀疤,在右眼角那,他头发长,半遮半掩的平时看不到。不过刚才南哥给她揭胶带的时候,一手撑着膝盖,弓着上身靠近她时,遮脸的头发掀起来,辛凌鹫看到了那道疤。
觉着眼熟。
辛凌鹫眼眶颤了颤,声音弱弱的呢喃着:“南哥?”
辛凌鹫说的随意,语气随着情绪有着轻微的变化。微弱光线下,手机镜头录制的景象并不清晰,辛凌鹫眼底那瞬间的温存与疑惑并没有收录进去。但是举着手机,视线一直落在辛凌鹫身上的南哥却看得清楚。
他手指收紧,猛的起身,手机镜头一晃,按下了暂停。
手机抛给猴哥,没再回头。
猴哥将录像发送出去交差,和南哥打了声招呼后,又看看辛凌鹫,问:“把人弄屋里去吧。”
南哥“嗯”了声,侧身睨了辛凌鹫一眼,交代:“给她弄点吃的。”
见到南哥后,辛凌鹫便更加的一点也不慌乱,反倒是心中的疑惑更重一些。
辛凌鹫记得小时候,大概是 幼儿园的时候,与同学打闹时,挥着尺子不小心打到班里一个男同学的脸,当时血流不止,送医院缝了好几针。
那疤的位置,就是在右眼角。
辛凌鹫记得,那个男同学,叫申南北。
那时候辛家没有破落,申家也正值富贵。两家的长辈有交情,两家的小辈青梅竹马、言笑晏晏。半人高的辛凌鹫两个羊角辫上扎着粉嫩的蝴蝶发卡,跟屁虫似的凑到申南北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南哥哥,对不起”。
再长大些,读了小学,辛凌鹫就喊他“南哥”,有事求他的时候就一副撒娇的语气,嗲里嗲气地像幼儿园时那样喊他“南哥哥”。
一向正气小大人模样的申南北也无奈的被辛凌鹫往央求着,喊她“九妹”。
屋里光线清明,申南北拿着瓶矿泉水过来,拧开瓶盖,凑到辛凌鹫嘴边,问:“喝吗?”
辛凌鹫一直盯着他,点点头。
申南北喂完水,然后打开泡面,用叉子以吃意大利面的方式将面卷起来喂她。
两人挨得近,申南北的鬓角的头发也拢起来,在头顶扎了个发揪。辛凌鹫看得清楚,他右眼角那里,压根不是什么疤痕,而是一个纹身。
一个仿刀疤的纹身。
辛凌鹫突然有些失望,闹来闹去,是自己多心了。
“不吃了?”申南北见她愣神也不张嘴,主动问她。
辛凌鹫点头,说:“不饿。”
申南北撑着膝盖坐在旁边,毫不嫌弃的吃完了剩下的大半碗泡面,拿着垃圾出去丢掉了。
猴哥蹲在门口玩手机,见申南北出来,随口说:“南哥,把头发扎起来了,精神。”
申南北嗯了声,从背包里翻出一桶泡面丢给他,头也没回道:“你吃吧。”
猴哥盯着人,申南北去室外点了根烟。天已经大亮,明晃晃的光线透过茂盛的树叶间隙投射下来,光影斑驳地晃在申南北的身上、脸上、纹身上。
申南北叼着烟,半低着,闷声抬手将发揪的皮筋解开,胡乱抓两下,半长不短的头发散开,将由眼角的纹身挡住。
他记得这纹身是什么时候纹上的,也记得决定纹身时候的心态。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的人,都已经长大了。
小时候,申南北很讨厌这个跟屁虫,十分的嫌弃。但是看着有人欺负她,自己又忍不住替她出头。小辛凌鹫咋咋呼呼,有了他的保护天不怕地不怕,没少惹事。
有时候和别人吵架,有时候和他打架。
辛叔叔辛阿姨那边,都对这个宝贝女儿十分的宠溺,哪里舍得教训啊。
有时候申南北觉着她做得不对了,就冷着脸教训几句,那小丫头非但不听,反而一句话说不通就动手。申南北的眼角曾经就被辛凌鹫用尺子打破了,流了不少血,好在没有留疤。
十三四岁吧,读初二的时候,辛家出的事。
也是那时候,申家移民加拿大,申南北最后一次见辛凌鹫是在辛阿姨的葬礼上,很简单的一场仪式,辛凌鹫捧着辛阿姨的骨灰盒,哭成了泪人。
再后来,十八岁,申南北留了这个纹身。
再后来,二十二岁,申南北回国,见了她一面。在一个偏僻简陋的小巷子里,笑靥如花的她挽着一个高瘦的男孩子,男生一手牵着她,另一只手满满当当的拎着从超市买回来的生活用品。
东西有些沉,辛凌鹫争执着要帮他分担,男孩子却坚持自己来拎。
近十年时间,改变的,何止是心智与外形。还有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啊。
半塞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响了下,申南北抬胳膊,手机抽出来。一款白色的,手机壳上闪着两钻,辛凌鹫的手机。
申南北看着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消息,动了动手机,长按点击了删除。
他不打算再用手机回复任何内容。
因为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