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瑞满脸悲悸与急切，入门时险些被高门槛绊倒，幸而崔晋一直小心着她，及时扶住。
端瑞此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不过面容憔悴，应是昨晚回来之后一直没睡。
女姝瞧出事态紧急，未曾与她多说废话，快步走到她的身旁，疾声道：“带路！”
皇宫可真大啊，随处可见高墙红瓦，高得望不到外面的世界，外面也很难望到里面的景致。
这里一花一草一树一木的布置无一不恰到好处，各处楼阁的景致也是精致怡然，特别是这一路开着的腊梅，扑鼻而香，哪怕是走远了鼻翼间亦萦绕着这芬芳，持久不散。
来的时候天暗没注意，不过这会儿女姝亦无心欣赏景致，随着他们一路疾奔，绕了好一会儿，一行人这才风风火火地来到了淑贵妃所在的玉芙宫。
一入门，便扑鼻而来一股浓重的苦药味。
女姝还未从刚才的腊梅香味中反应过来，被这苦味侵袭得微微皱眉。
其余人在门外站定，端瑞拉着女姝一路奔到层层珠帘帷幔深处，那个药味最浓的地方。
在那里，女姝见到了这个王朝的权利至高者，昭和帝。
他穿着明晃晃的黄色锦服，衣服各处绣着精致的盘龙纹，且模样俊郎，不像是个皇帝，倒像是个俏公子哥儿。
他瞧上去实在年轻，并不像是个已经有十多岁女儿的人，直到端瑞高叫了一声父皇，他突然看了过来，女姝这才知道，他确实是端瑞的父亲，而非端瑞的哥哥什么的。
哪怕身居高位，贵为人皇，也免不了生离死别的苦楚，在他突然扭头的时候，女姝这才注意到他猩红双目里的疲惫，更有些女姝看不懂的情绪。
还未走近，看到床上那个气若游丝面容惨白的人，端瑞终于失力地扑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近乎无力地拉着女姝的衣角低喊。
“姐姐，救救我母妃，我求你了姐姐，快救救我母妃……”
崔晋叹气，想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端瑞顺势紧拉住他伸出的手臂，然后将头用力抵在他的肩上，沉痛地捂嘴痛哭。
崔晋疼得皱眉。
他不会告诉她，她的头抵住的地方是昨日被琰安伤到的那一处。
昨日一直守着她，伤处并未来得及处理，不过这会儿她实在需要依靠，崔晋便是疼死也绝不能放她不管。
端瑞的悲痛昭和帝看在眼里，他一句不言，半分不动，因为他也实在是无能无力。
与人斗，他尚可周旋，可要他与天斗，只得认输。
女姝心情复杂地走上前去，看着那个传闻里深得帝王独宠的女子。
她确实面容姣好，哪怕如今被病痛折磨得脱了相，也不难看出她曾经的风华绝代，哪怕已经病得连指头都难以动弹了，她眼底仍带着温柔，以这种极其温柔的目光，看着那个给了她无尽宠爱的帝王。
“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女姝并未说实话，其实她连一成的把握也无。
病弱妇人眼珠转了转看着她，努力让嘴角扬起一个笑，好让她无需因为不能救她而感到自责。
昭和帝一直紧捏着那个病弱妇人纤瘦如柴的手指，眼里闪过诸多复杂情绪，最后转为愧疚。
病弱妇人的眼珠子再度转了转，重新落在昭和帝身上，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不过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女姝低叹一口气，从乾坤袋里找出一颗丹药来，捏着她的下巴给她喂了进去。
女姝心情十分复杂。
她是有仙丹妙药，不过瞧着这位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相，已然一副将死之人的样子。
若天命要她这会儿死，便是再好的药石也没法儿医治。
“芙儿，这些年来，是朕愧对了你……”
昭和帝终于开口，生死关头，他说的并非是那些往生不负的誓言，反而是歉疚之言语。
为何会觉得歉疚？
女姝看不明白。
传闻里，昭和帝排除万难最终厮守得她一人，如此宠爱，怎的到头来昭和帝会觉得自己对不住她？
想来想去，女姝觉得可能是爱之深吧。
因为爱得深刻，又到了这种生离死别的关头，总会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因为还有太多的事还未来得及去做，太多的承诺还未来得及兑现，所以才有遗憾，所以才会觉得有所亏欠。
人活一世，多多少少总会有遗憾，是生与死为界限，这是纵使天神也实在难以控制的，也是最让人无可奈何的。
女姝有时候挺庆幸自己聪明，随便一想便能想透个中道理，不过有时候又觉得自己的聪明实在没用在正途上，因为她想出来的这些道理，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狗屁道理。
在喂下这颗丹药之后，女姝发现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至于把脉问诊望闻问切什么的女姝压根不会，更别想用她那上不得台面的渣渣医术来嚯嚯这个本就时日无几的病弱妇人，还不如把这点时间留给他们一家三口最后交代一点后事来得好。
正当女姝打算轻脚离开，给他们一家三口腾地方之时，女姝又惊奇地发现这位病弱妇人竟然面色逐渐好转，眼底也不再是一片死气，反而多了些活力来。
很明显，刚才那颗丹药确实起了作用。
昭和帝觉得惊奇，连忙问：“芙儿，可觉得好一些了？”
病弱妇人刚欲开口，胸腔一股劲儿上来，惹得她捂着心口咳了好一会儿。
“咳咳咳……阿郎莫忧，臣妾确实比起刚才来好多了。”
虽然语气依旧虚弱，不过好在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
听到这话，一直在掩面抽泣着的端瑞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扑到床榻边，肿着的那双眼里难掩欣喜之色。
“母亲，母亲，你再多说几句话，多说几句……”
病弱妇人目光移在端瑞那张小脸上，目中满是慈爱。
昭和帝抬起大手在她的小肩上拍了拍，语气中同样激动，“容容乖，你的母妃这才刚见好一点儿，得让她省点元气，你昨晚……现在回去歇会儿吧。”
昨晚的话刚到嘴边，顾忌到她的母亲身子刚好，怕她为女儿担惊受怕，再添烦忧，昭和帝话锋一转就直接略过了。
端瑞倔强地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父皇的好意，又扭头央着女姝道：“姐姐，麻烦再帮我看看母亲，如今可是已经完全脱离危险了？”
对于她的哀声恳求，女姝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因为医术她确实是半点不会。
不过这时候若是直言不会的话他们定是不会相信的，所以，女姝斟酌了下用词，道：“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再过半个时辰，如果能恢复如初，以后再熬几副往日里调养的药温养着就好。若是不能，那我也没有其余办法了。”
端瑞着急，还要再求，病弱妇人虚弱地咳了两声，阻止道：“容容莫要为难这位医者了，就连鬼见愁见了都愁，她一个小姑娘家能做什么呢？”
她倒是看得挺开。
端瑞哽咽道：“母亲快别这样说，姐姐她医术卓绝，就连我师父也不及，她既已出手，母亲一定能好起来的！”
再度被贴上“医术卓绝”四个字的女姝无比汗颜。
其实真正医术卓绝的是她的师姐，所有的丹药都是她师姐炼制的，她就连给丹炉子添个火都能差点把丹炉给炸了，惹得师姐连连头疼。
后来师姐实在无奈，再也不准她靠近她的宝贝炼丹炉半步。
再后来，也不知怎的被师父知晓了，师父也是个爽快人，直接在他的炼丹房门口挂了块极其显眼的玉牌，上面直白且不加任何隐晦地写着“女姝禁入”四个大字。
切，你当谁稀罕进你家炼丹房！
女姝不屑。
女姝有时候怀疑，他们二人才是亲师徒，她就一捡来的。不过再一细想，她确实是师父捡来的，不仅她，她的师姐也是师父捡来的。
同是捡来的，这般差别对待，女姝不平衡得想要挠墙。
思绪回来，见他们一家三口如此温情，女姝不愿在这里久待，识相地轻步退了出去。
女姝是神族，天生地养，可以说天地便是她的父母，正因如此，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她永远不能体会。
如今她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何必站在那里给别人一家三口添堵，平白地也给自己添了堵。
女姝不知道的是，在她悄然退出去的时候，昭和帝不动声色地朝着她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