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人有些意外,沈瑜能从她眼中看出几分希冀。有人说谁也没有办法让一个在黑暗中前行已久的人回头,殊不知那见多了黑暗的人,只需要一点点光明,就能让他们觉得自己遇到了救命稻草。
这位乐人就是如此。
她慢慢放下了戒心,开始正视沈瑜的好心。沈瑜表现得很和善,也正好是做了她心底的那一点点光明。
“澜春楼的人最重要的就是清誉,随后便是美貌。可我什么都没占,还有一个小团子需要我养活。”乐人看着沈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应当算是澜春楼最没用的乐人了。”
姑娘名叫吟春,其实说资历老,她也不过才年芳二三。曾经身材纤瘦,模样可人,一手琵琶奏得极好。还会自己写谱子,将一些所见所闻写进曲子里,寻觅知音。可好景不长,去年的时候为一众有头有脸的商贾奏乐,不料被人所害,掺了些药在酒水中。
最后稀里糊涂地招惹上了一个有家室的商贾,还怀了他的种。
吟春从未想过攀上枝头变凤凰,但她怀胎之时不便迎客,便只能厚着脸皮去那商贾家寻些庇护。谁知那商贾直接翻脸不认账,还寻人威胁着吟春将孩子给拿掉。那商贾的妻子也是个名门小姐,知道这件事情后直接闹到了澜春楼,将吟春贬得里外不是人。
什么媚骨祸人,毫无礼数可言等词句全都压在了吟春身上,让吟春备受压力。吟春担心孩子出生后备受争议,便只能借着要好姐妹的庇护将孩儿悄悄生下。两人一道拨出一些银钱来养着小团子也算是苦中作乐,可那要好的姐妹突然就被客家给赎了身。连招呼都没有打就离开了。
这抚养小团子的压力就全压在了吟春身上,那会儿的传言又卷土重来,根本就没有人愿意点吟春的牌子。
吟春也因为整日劳心劳力,身子也虚了不少。脸色很差,身形也愈发臃肿。
听到这里,沈瑜不由得皱眉:“为何你不在发现怀有身孕后就将孩子拿掉呢?虽然这些话有些冒昧,但那孩子的确不应该出生的。”
父亲不认账,父亲的原配又咄咄逼人。吟春将那孩子生下来完全就是给自己惹来了不少麻烦,还不能给孩子幸福。
“公子许是不知道女人的心思,我本也觉得自己一咬牙一跺脚什么都愿意做,可在下决心拿掉孩子的时候,又觉得他没有什么错。作为母亲,我若是连出世的机会都不给他,也太残忍了……我既注定命苦,便不能为了让自己过得舒坦些,而让这个小生命就此断送了。”
吟春说话的时候有些发颤,人生在世,有很多身不由己。沈瑜在被钟情咒所控的时候对顾敛无比残忍,沈瑜在大义与顾敛面前她只愿选择顾敛。
又何尝不是与吟春有着相像的意思。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沈瑜突然间很理解这句话。
“公子也会笑我吧,这些都是我自己给自己惹来的麻烦。我留在澜春楼,也不是本意。迫于威胁又迫于生计,我不得不留在这里。就算我有幸离开澜春楼,也只会与木禾相似,得来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吟春自是叹惋着,在‘生’面前,每个人都是极为渺小的存在。可她的话语里提到了沈瑜想要的东西,沈瑜便想要将寻查线索与帮助吟春这两件事连在一起。
“我若说我想帮你,可有什么能够帮得上的?”
沈瑜看着吟春,说得很是认真。吟春闻言后都有些惊异,短暂的错愕后,连忙摇手拒绝。
“公子还是勿要淌这浑水了,倘若我能有什么法子,早就能离开澜春楼,不受这白眼相对之辱了。那商贾夫人的手段高明,将我的卖身契给收走,直接抬高了我赎身的价格。我即便是穷尽一生,都没有办法还得了那笔债的。公子也无需为了我赔光了所有的银两,甚至惹上那些不该惹的势力。”
吟春朝沈瑜微微行礼,轻声道:“公子的好意,吟春心领了。”
“我也不白救你,我当初挑你过来,也是有些事情想要问你的。若姑娘觉得不好意思,就当是我花钱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沈瑜也不绕弯子,拿出了几分生意人谈判的气势与吟春说道,“谁也不亏。”
“公子……确定吗?”
“自然是确定的,你不信我,你可在我将你赎出来后再告诉我我想要的。”
“不不不,我不是不相信公子。只是那赎金奇高,我不想让公子做赔本买卖的。”吟春连忙解释,其实手心里也都是冷汗。
也不知道为何,吟春只觉得沈瑜不像是个想要玩弄她的人。反而是她耐心听完了自己的遭遇,让吟春感受到了几分温暖。
在这世间对她好的人不多,这突然地关切让吟春一时失了判断。所以她也会很担忧沈瑜会为此感到为难、后悔。
沈瑜笑了笑,如沐春风。
她说:“姑娘无需多虑的,我想查清的事情对我来说千金不换,并不会有后悔一说。”
饭桌上胡吃海喝的羽枝倒是没有注意这么多,她只知道这江南的东西比莲城的菜色更合她口味。而沈瑜在与吟春聊过之后,吟春没有多说什么便离开了。
也不知道沈瑜办成了没有。
羽枝不知道‘烟花之地’是什么意思,但这里好像和客栈无异,又有吃的,又能住在这里。四周好像有些吵,但她们这间屋子一直都没有人来打扰。
反倒是沈瑜,在月上枝头的时段里跳出了屋子,出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她回来的时候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羽枝没有太在意,翻了个身继续睡。次日羽枝醒来后,沈瑜正坐在床榻前的圆凳上喝茶。沈瑜听到动静后回头看了羽枝一眼,道了声:“醒了?”
羽枝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这让她有些后悔。
可能她答一句‘没有’,沈瑜还能让她多睡会儿。
羽枝变化成了叶子,载着沈瑜赶回莲城。沈瑜看上去很是高兴,满载而归似的。
奈何羽枝依旧不清醒,打了一个哈欠后,精神又没剩多少了。
以至于她没有多问沈瑜什么,沈瑜也+没有多说。
三个月的期限一到,沈瑜便带着顾敛去了金陵。箫信等人全都留在了金陵城口的客栈中,前往落雁潭的只有沈瑜和顾敛两人。
两个人的神色都不太好。
落雁潭外的守卫增加了。他们在看到沈瑜后便立马举着武器准备反击。沈瑜往前一步,他们便往后推一步。总归那武器的最尖端一直是对准了沈瑜的,没有太多的偏差。
一圈人将沈瑜和顾敛围住,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沈瑜也没有多说什么,表现得更像是有些畏惧他们。
这让那些落雁潭修士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将这队形一直持续到了主殿之外。
主殿的门被推开,沈瑜一眼便看见了坐在正位上的陈怀书。而一同坐在座上的还有熊长老、李长老还有一众门派的掌门,少掌门。
陈楠也在,但他在一个角落里,并不起眼。
那些落雁潭修士慢慢散开,也都是小心翼翼的,就像是生怕沈瑜会突然爆发。但沈瑜并没有过多的举动,反而是很老实。
这也让所有人都觉得,沈瑜是来认罪的。
沈瑜与陈怀书的约定是三个月的时间里,为顾敛开罪。倘若她没能完成,便会与顾敛自尽。陈怀书就是在等这一场好戏,他一直派人盯着虚无之境的动向。
他们确实是派了诸多人力去查青仙子一事,但并没有什么结果。
陈怀书的人截获了不少书信,大部分都是‘并无异样’、‘无果’。
所以他今日召集了这么多人来围观此事,想要让所有人见证虚无之境的少主与这段时间声名急速上升的顾敛自尽的时刻。
值得铭记,也将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沈瑜和顾敛缓缓上前,步入了正殿。两人之间有些距离,但步调节奏几乎一致。虚无之境还没有出事的时候,会有很多人觉得他们两人将谱写一段佳话的。
是默契的拍档,也是不相离的爱人。
可命运弄人,虚无之境接二连三地失事,让这个位列第三的门派一跌再跌。虚无之境的修士们有在尽力挽回,可那终究只是引起修仙界众修士唏嘘的假象。
事实只有,虚无之境已经没救了。
“沈瑜见过陈掌门。”
“顾敛见过陈掌门。”
两人的声音夹在一起,没有什么违和感。她们行礼的动作也一致,极为恭敬。
让所有人都觉得,她们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陈怀书看着他们,静待着他们起身,也没有说一句话。倒是他身旁的修士大喝道:“三个月的期限已经过了,不知道你们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有不少目光投向了沈瑜,希望她能让此事有一些回转的。可沈瑜微微垂头,轻声说着:“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修士看向陈怀书,得了他的允许后才又问道:“那你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自尽,与他一起。”
就在沈瑜说完这些话时,顾敛都惊了。他看向沈瑜,倏地瞪大了眼。
沈瑜告诉了他自己向陈怀书争取了三个月,她寻没寻到消息都要给他一个交代的。却并没有说自己立下了灵核之誓,也没有告诉他如果他没有办法证明顾敛的清白,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所以他在听到沈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有这样的反应。
顾敛都有些不敢相信,沈瑜会这样淡然地去说这两个字。明明他们才刚刚在一起的,在来金陵的前一日,沈瑜还满脸笑意地与他说:不会在金陵多待,去去就回。
可今日怎么就成这样了。
“自尽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是什么时候约定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
沈瑜看了看他,随后又将眸子给垂下了:“对不起,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顾敛心中的沈瑜从来都不会妥协,可今日沈瑜的失落他能够感受得到,就证明这件事情已经没有半分回转的余地了。不然依照沈瑜的性格,即便是拼了命也会将这些给了解的。
有关青仙子的事情都是沈瑜和箫信在管,顾敛并不知道情况。他看到了沈瑜和箫信常为此奔波,还以为能有一个结果的。
却换来了沈瑜一句这样的话。
顾敛突然想要骂沈瑜几句,骂她是个傻子,什么都不和他说清楚,还非要和他一起承担这个责任。可他突然意识到这里有着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们,他可能还有一些机会,不让沈瑜掺和进来。
所以他将目光从沈瑜身上移开,看向了坐在最中间位置的陈怀书。
“她没有办法寻到为我开罪的理由是她的事情,所有的罪责也不该加在她身上。”顾敛解释道,“这事情我一人承担,不……”
“笑话,此时在这里装什么情比金坚呢?那灵核之誓都是她自己立下的,此番就算是我们松口,她还不是难逃一死?”说话的正是万象寺的无悲大师,他打断顾敛的话时,眼神里尽是厌恶,上次擂台大赛的事情他自然是记得很清楚的。
他的话一出,在场多数人都将矛头指向了沈瑜和顾敛两人。说他们作恶的也好,说他们虚伪的也好。
总归都是些难听的词句,让顾敛都觉得这一切无可回转了。
而顾敛转身看着沈瑜,话说得有些难以启齿。
“你就真的立下了灵核之誓?”
你就真的为了争取这三个月,做到了这样的地步?
还未等沈瑜回答,顾敛便吐出了一口逆血。那血溅了不少在沈瑜身上,让沈瑜那一时间都错愕了。
下意思地却是将他给抱在了怀里。
气急攻心,顾敛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沈瑜抱着他缓缓坐在了地上,她替顾敛擦着嘴角,一面唤道:“顾敛,顾敛!”
很是焦急,可又无可奈何。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难以寻得半分自己的余地。
供两人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