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经过一年的时间,昔日那场震动整个应城,导致潮州帮两位龙头一死一失踪整个帮会元气大伤,天王会直接覆灭的大变故,如今已经淡出人们的记忆。
和一年前相比,应城的变化并不算大。烟土、赌档、帮会这些东西依旧存在,并未随着谭信夫的死而消失。穷人想来应城寻活路,首先就得找个靠山支持,要么加入帮会,要么缴纳规费,否则应城即便遍地黄金也不许你低头去捡。
随着天王会被法租界巡捕房剿灭,一个名为“群英会”的帮会应运而生。原天王会成员除少部分被巡捕房逮捕判刑或是枪决外,大部分都被振武会吸纳其中。而振武会的龙头,正是法租界巡捕房华人总探长,秦锐!
秦锐这个名字,在如今的应城,已经成为了一个传奇般的存在。连应城的新闻纸上都刊登了秦锐如何从一个乡下小子,成为租界屈指可数大亨的经历,至于民间的传说就更是不胜枚举。
虽然这些传说九分假一分真,但是总有些东西确实无误。比如秦锐从一名普通巡捕能够一跃成为人总华探长,乃是陈福的举荐信以及警务总监雅克的支持。再比如,他如何从一个穷小子突然发了横财。
既不是买香槟票,也不是神仙眷顾在赌场大赢特赢,而是在天王会覆灭之后,他便带着原来龙津路十三家武馆的弟子以及那些幸存的武馆教师开始行动。不但接收了谭信夫原有的地盘、人马就连谭家的别墅,都成了他的产业。这些人中大部分成为振武会骨干,余者则消失无踪。自此之后,应城帮会一家独大,秦锐成了本地帮会的第一号人物。
秦锐的发迹史带有明显的应城特色,胆大、心狠、不惜代价。包括群英武馆的大火,也同样充满疑团。虽然事后秦锐为卓海球风光大葬,死后极尽哀荣。并且连自己的帮会,都冠以群英之名,可是市井间依旧对群英武馆大火真相充满疑问。
当然,疑问仅仅是疑问。应城是个以成败论英雄的地方,只要秦锐赢了,那么不管他做过什么都没关系,人们只需要知道,他是应城的一个传奇,未来还会诞生更多的传奇就够了。
他也给本地人带来足够的谈资。比如把屋村的百姓全都强行迁移出来,由秦锐负责给他们安排了住房以及工作,还把他们的孩子都送入了学堂。据说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讨好自己的女人宋小蛮,这一举动让秦锐的人生更具传奇性,不少租界的女孩因此把他视为梦中的白马王子。至于这位王子的宝剑上到底沾染了多少血腥,又有谁在意。
昔日的龙津路十三家武馆已经成为了历史,如今的龙津路上,只剩一家“群英武馆”。在那场烧毁一切的大火后,群英武馆被烧为平地。秦锐斥资重建,如今的群英比当年的旧群英更为气派,弟子规模也远超当初,只不过在此学拳的已经不再是喜好武术的青年,而是群英会的弟子徒孙。所谓的武馆,实际乃是群英会总舵,地位一如当初潮州帮的德胜酒楼。
今日的群英武馆比往日更热闹,身穿白色短袖上衣,下着黑色灯笼裤的群英弟子在武馆外一字排开,声势比起当日天王会尤胜几分。几个群英会成员忙着悬灯结彩,还有人在下面指点着:“左边再高两寸!我说是两寸,不是两尺!今天是锐爷的好日子,要是灯笼挂不定,小心你的腿!”
街道上一群凶神恶煞般的群英弟子成群走过,街上小摊贩全都低下头不敢看他们。不过这些群英弟子并没有打算放过他们,来到一个摊位前便站住,向老板的钱盒子里面打量。
“做生意的,一定要醒目一些。平日你们受了锐爷多少照顾,自己心里有数。今天锐爷大婚,你们就没点表示?”
一把花白头发的小贩哀求着:“大爷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吧。我全家九口人,都指望这个肠粉摊养活。这一年的规费已经涨了两次,现在实在是……”
“丢!你跟我哭穷是不是?我现在问你的是心意,不是跟你讲价。没钱是不是?没钱就不用给了!来人,收他的摊!”
另一个打手上前劝解道:“今天是锐爷的好日子,别惹夫人不高兴。要是嫂子翻脸,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为首打手想了想,朝身后手下吩咐道:“帮这个老家伙收摊,手脚轻些,别弄伤了他!”
二十几个打手一拥而上,不顾老人的叫喊哀求,四个人分别捉手捉脚,把老头抬起来就走。其他打手则七手八脚把摊子抬起来跟在后面,眨眼之间这个肠粉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他摊贩见此情形,只好咬着牙把仅有的铜钱、毫洋或是皱巴巴的纸钞交出。这些打手一边接钱一边警告道:“今天是锐爷的好日子,你们都给我开心点!谁要是敢在这个日子哭丧,小心狗命!”
半个小时之后,一辆加长型别克轿车缓缓驶入龙津路,后排座椅上秦锐与宋小蛮并肩而坐,秦锐指着茶色车窗外的街景对宋小蛮道:“怎么样,喜欢不喜欢?”
宋小蛮隔着车窗只能看到那些摊贩满面笑容,看不到他们眼中的泪水与委屈。看着他们笑,宋小蛮也笑了。她双手放在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朝秦锐道:“只要是你安排的我都喜欢。”
“话是这么说,但今天是大日子,总要你开心才行。我知道,你不喜欢鬼佬那套。所以我们今天不去教堂,也不找那些达官显贵过来撑场子。群英武馆是我的家,我就在这里娶你!反正不管我们在哪里,举办怎样的仪式,明天应城所有报纸的头条都会是我娶你的消息,没什么区别。过了今天,你就是名正言顺的秦太太。整个应城的人都要怕你,谁敢对你不敬我就要他好看!”
“有没有这个仪式,我都是秦太太不是么?其实我觉得真的没必要搞这么大场面,我在乎的不是这些。”
秦锐微笑道:“我知道你在乎的是那些屋村乡亲,还有那些孩子。所以我把他们安排的很好,就是为了让你高兴。仪式不重要,承诺很重要。我答应过你,一定会给你最好的婚礼,今天就是履行承诺的时候。一会你去准备,等到婚礼的时候,我会送一件大礼给你,包你满意。”
“什么东西啊?神秘兮兮的。”
“现在不能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礼物可是法国领事送的,分量非同一般。就算谭信夫当年也没接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知道这里面的原因么?”
宋小蛮看看秦锐:“你答应法国人帮他们对付那些工人?”
“这里是法租界,法国人最大,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些工人不好好工作,偏偏和法国人作对,我当然要出手了。天经地义么。再说要想在租界活得好,又怎么离得开法国人支持?谭信夫当初就是不够聪明,所以才被法国人做了。我现在事业如日中天,当然不能学他。而且法国人答应我,事成之后帮我对付潮州帮。未来的应城只有一个帮会剩下,那就是我的群英会。到时候这个城市就是咱们的天下!”
秦锐越说越欢喜,忍不住一阵大笑,只有宋小蛮一语不发低下了头。过了良久,宋小蛮才道:“阿锐,其实我真的不需要那么多钱,也不想要那么多珠宝,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老人们常说,有情饮水饱。我们现在已经很有钱了,根本不用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如果说过去是身不由己,现在我们有得选,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我感觉你变了,变得陌生,变得越来越像谭信夫。学生、工人,接下来还不知道是谁。你这样下去和谭信夫有什么区别?”
“够了!”秦锐一声怒喝,虽然声音不大,却吓得宋小蛮面色发白,前座的司机也被吓了一跳,汽车险些失控翻出。
“你这些话已经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我已经听够了!我知道你喜欢过平淡的生活,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们现在只能进不能退,否则就是谭信夫的下场。学生、工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认识他们?他们帮过你?如果谁对你有恩你说出来,我肯定放过他。其他人的死活与你何干?总之法国人有命令,我就要做事。你不是问我和谭信夫有什么区别么?我告诉你,他死了我活着,而且越活越好,这就是区别!今后别再问这些蠢问题!还有,记得自己的身份。过了今天你就是正式的秦太太,我让你学的东西你一定要记得学,法文、钢琴、跳舞、插花哪个都不能落下。拿出你学功夫的力气,去学这些。记住,从今你以后就是租界里最体面的女人,千万不要再做回宋小蛮,知不知道?”
“我……明白了。”宋小蛮低声说道,声如蚊讷,几不可闻。
秦锐看看她,又把手放在她头上,轻抚着她的头发:“好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要哭丧着脸,否则弟兄们会笑话。等你看到领事先生送我的礼物,包你高兴。”
群英武馆内已经布置妥当,宋小蛮送到后院准备更衣化妆,预备稍后拜堂。秦锐则来到上房,几名手下走过来向他问好。随后一名手下道:“老板,法国领事那边……”
“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不谈公事。就算是天王老子也让他等明天再说。婚礼的事准备好没有?那些请柬都送过去了?”
“老板放心,所有的请柬都送到了。那些人听说连领事都送了礼,自然也不敢不送。都乖乖拿了钱出来。”
“算他们识相!都下去准备吧,告诉弟兄们玩的开心一点。”
“谢谢老板!”
几个手下退出房间,秦锐举目四望,心头志得意满。自言自语道:“师公,别怪我心狠手辣。如果当初我不那么做,又怎么会有今天?再说你的身体已经那副样子,就算没有我,又能活几天?早晚都是死,还不如成全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每个月给你烧那么多纸钱,让你在下面享受富贵,你也该知足了。”
吉时已到!
群英武馆的院落里摆开了数十张八仙桌,群英会几百骨干云集。桌上美酒佳肴样样俱全,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菜只有太白楼菜做得出,至于酒更是自群英会成立以来,市面上越来越难找到的“孔明斋白玫瑰露”。
这些人都是粗胚,往日见了酒肉没命,吃多了猜拳喧闹乃至斗殴都是常事。可是今天大家却都管住了自己的手和嘴,没一个人敢大声说话,更不敢动手吃喝。秦锐喜怒无常动辄伤人,偏又有一身极为高明的武功,举手投足间就能杀伤人命,哪怕是对待巡捕也不留情。是以这些手下从心里怕他,没人敢在他大喜的日子放肆。
巡捕房方面前来参加婚礼的几个探长以及探目同样噤若寒蝉,和这些帮会的人相比,没有任何优势。
随着议程进行,秦锐走出来向着众人抱拳拱手说着场面话,紧接着就是两个喜娘搀扶着一身大红头戴盖头的宋小蛮向秦锐走来。
秦锐并没有忙着和宋小蛮对拜,而是对众人道:“各位兄弟。我不止一次说过,混江湖混的就是个面子!大家给面子,所有人都有钱赚。不给面子,那就没得谈了!最后卷帘大散,谁都没有米吃!好在本地朋友给面子,法国朋友也给面子。咱们群英会才能风生水起招财进宝!知道我今天是好日子,不光是本地朋友送了贺礼,就连领事先生,也送了份礼物给我。我敢保证,这份礼物在应城独一无二。大家请注意!”
他朝着身边傧相使个眼色,傧相连忙拿起一旁的铜锣用力敲响。锣声刚刚停止,便有一阵车铃声传来,随后众人只见一辆单马二轮马车不紧不慢驶入院中。
应城这地方,汽车都不稀奇,马车更是常见。可是这种车型却是前所未见,车车夫在车后驾驶,车厢在前。长长的缰绳可以自动扣缰,这种设计前所未见。马车装饰极为考究,铜件铮亮,外嵌银护板,还镶有小镜子以及豆蔻香盒。其装饰及设计竟然比秦锐那部加长型别克更为考究。
拉车的马披锦挂彩毛管鲜亮体格雄伟,一看就知乃是产自阿拉伯的良驹,进了赛马场可以为主人赢大钱的宝贝。这种宝马多为鬼佬所有,用来拉车却是罕见。
车子威风,车夫也不简单,头上夏威夷草帽紧扣,戴着茶晶墨镜。身上穿着可体洋服外镶水钻,只看这扮相十足是个小开,谁也想不到居然是车夫之属。
就在众人啧啧惊叹中,马车向着秦锐缓缓驶来。秦锐大声道:“这马车叫做亨斯美,外国货!别看它是马车,却比汽车还要贵。只有洋人有,中国人买不到。上海有个办报纸的,当年想买一部亨斯美,还要找德国人商量,买他的二手货。就算这样,也花了整整十万两白银。因为买得起这种马车的都是有钱人,所以大家叫这种人做大亨。谭信夫当年也被人称作大亨,却不知道这个词从何而来。今天领事先生送这辆应城独一无二的亨斯美给我,就是告诉大家,应城只有我秦锐一个大亨!咱们群英会,也是应城独一无二的帮会,大家开心不开心!”
众人齐声欢呼鼓掌,为秦锐助兴。
秦锐又看向身旁的宋小蛮:“夫人,你现在就可以揭掉盖头,看看这礼物。”
可就在这时,却听车夫一声大喝:“礼物还没完呢!这部马车里还有件东西送给秦先生!”
说话间车夫勒住缰绳猛然飞起一脚,这一脚正中马车顶部。这部价值十数万两白银的昂贵马车瞬间尸首分离,马车顶蓬带着车帘呼啸飞出,露出车内真容。
车厢内堆满火药桶,一男子一手持药线,另一只手则持一根点燃的纸媒。
就在众人目瞪口呆时,宋小蛮忽然伸手从吉服内抽出一柄匕首,朝着秦锐狠狠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