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她临街买纸伞,忽听孩童吱哇叫着在青石板街乱窜:“来人了!河边来人了!”
喻烟本没有在意。万象幻术中的村民都有着自己的行为想法。除了喻烟,几乎没有人相信对方不过是凭空捏出的假象。孩子们好奇惯了,见什么都觉得好玩,可她才懒得去管。
直到奔往河边的人越来越多时,喻烟才隐约意识到有些不对。
谁来了能引起这么大的轰动?
待她赶到河边时,真的发现了一个人。
那人面孔很是陌生,双眼紧闭,面色土白,嘴唇裂了口,明显是脱了水。
哪个家伙跑到她幻术里面来了?
喻烟皱眉上前,并指在他腕间试探。不料这人倏地睁开眼,反握住她的手将她压在地上,甚至还把鼻尖埋到她身上使劲嗅了嗅。
喻烟瞳孔皱缩,抬腿便要把这人踹开。一句“流氓”卡在喉咙里还没说出,那人忽而低低笑了:“不是海市蜃楼……真的不是海市蜃楼……”
然后嘎嘣一声晕了过去。
喻烟简直想把这个人剁碎了喂狗。奈何众人都在旁边看着,这大流氓又死握着她的胳膊不肯松开,她只得将这人甩回家,掰开下巴灌了好几瓢水,趁人还没醒绑作一团,扔到野外任其自生自灭去。
不料第二日,稚童又冲到街上嚷嚷:“来人了!又来人了!”
又来人了?
喻烟料定是那人刷的花招,怒气冲冲地走到河边打望。好家伙,昨天被她救的那人又脱了水,在地上不知死活地躺着。
她实在不希望看见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己的幻术里面,正要把他叫醒……这人却得寸进尺,一个鱼打挺挥手捞住她的腰,又将她重重砸到地上。
大人们赶紧把恋恋不舍朝这边巴望的孩童拽走,“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快走……”
喻烟的脸腾地红了。她愤愤地打望这人——面色红润,眼含桃花,哪有半分脱了水的模样?
他甚至还嘿嘿笑着开口,“姑娘,我们是第二次见了,有缘有缘。不知姑娘闺名叫什么?”
一开口就问闺名,果然是个登徒子。
喻烟不想搭理他,抬腿要踹,腿却被这人先别住。
论武力,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就这么伏在她身上,嘴角含笑,深深地看着她。幽草和泥土的芳香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阳光暖洋洋的,那是春日特有的气息。
他笑得明媚,“我是从封魔之原逃出来的,没想到在北漠竟还能找见如此山清水秀之地。姑娘随旁人一并唤我沙王便可。”
杀……王?
是个傻气中含着土气,土气中略显中二的名字。
听他的语气似乎不像是在说假话。喻烟犹豫许久,那句“我叫喻烟”终究被卖货老王打断:“燕燕,摊子那边有生意了,我照看不过来了!”
沙王一勾唇,“原来你叫燕燕,是个好听的名字。”
原来你叫燕燕。
喻烟不知为何,心下忽地一阵慌乱,像是突然失去了什么东西。她用尽全力将沙王推开,匆匆跟着卖货老王离去,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过沙王一眼。
可那句话如同烙铁,忽而就在她心里剜下一道伤疤。
原来你叫燕燕。
你叫燕燕。
燕燕。
原来她从始至终,不过是画地为牢般囚住自己,卑躬屈膝地活着他人的故事。
沙王是一个有趣的人。
他是封魔之原的逃兵——他并不否认这一点。当过兵,见过的事情多了,肚子里荤段子冷笑话一段接一段,时不时便会把喻烟逗得咯咯笑。
他的眉目渐渐印在了她的脑海中,剑眉星目,不知怎么,竟有些像十五岁万象之术中她画的那个人。
沙王很执着——逃跑很执着,活得很执着,追女人更执着。他向喻烟表了无数次白,被喻烟拒绝了无数次依然不死心,大有至死方休之意。
他竟然也会缚灵派的幻术,只不过会的很拙劣。那天沙王突发奇想要变一束花给她,不料喻烟只是冷笑着一戳,花便化成飞灰四散开来了。
她说:“我学过的幻术比你吃过的饭都多。”
这下沙王来了兴趣,隔三差五变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给她。一开始还很正常地变些花花草草,后来不知怎么,迷上了变“猛兽”,山猪啊野驴啊一样没跑过——他大概是想来一回英雄救美,结果每次自己的山猪野驴,都会可怜兮兮地被喻烟变出来的老虎狮子吃掉。
她问了无数遍“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他回答了无数遍“我想要娶你”。最后一次回答的时候,是在一个盛夏之夜。他约她来到江心洲渚之上,靠着洲中唯一的参天巨木,变出满目星光。
他问:“好看吗?”
她张张嘴,想承认,却不愿在幻术上失了面子,那可是她最骄傲的东西。
她于是不屑道:“这有什么稀罕的。”
沙王一笑,作势要将这星火收回手中,她却出手阻止了他。
他笑了,“明明就是喜欢,为什么不愿承认?燕燕,你对我,是不是也是如此?”
她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只记得那日,她仓皇而逃,输的很彻底。
并非不喜欢,她只是怕——怕他真心喜爱的人,不是喻烟,而是这个皮囊燕燕;怕等自己真正陷进去时,他却抽手离开。最怕的是,当他发现陉海山下这座城只是一个幻像时,又该如何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