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屋子大得很。屋中自悬梁上垂下数条青纱,柔柔地飞着,罩住了帘后朦朦胧胧的那团光亮。
离未绕过纷纷扬扬的青纱,走出去一瞧,瞧见了一鼎腾着紫烟的香炉,和一盏屏风。
屏风上是燕燕的画,淋漓泼洒着一处小城风景。城中流水潺潺,城外却是连绵不绝的沙丘。黄沙掩映下,古城格外静谧安详。
是陉海山下的小村落。
离未瞧出了画中之景正是燕燕与沙王相会的地方,不免怆然。
虽说沙王作恶多端,但终归是个可怜人。其实离未自打看完那段回忆,一直觉得燕燕所作所为有些绝情。故而今天突然见到真人,一时间还有些不敢开口。
不料屏风后那人却先道:“姑娘便是阿未了吧?”
离未听这声音,猛地一愣。
这声音轻柔得很,乍一听,甚至让她丝毫联想不到“燕燕”和“疯子”这两个词。
她狐疑开口:“是我,请问您是……”
女子咯咯笑了两声,依旧柔声道:“我叫喻烟。”
那团灯火忽而亮了起来,隔着屏风,映出一个半卧美人榻的窈窕身影。昏黄的烛火像是为屏风上的白描山水铺上了一层明黄,让那沙山溪水皆活泛了起来。
离未吸了口凉气,忍不住低声喃喃:“好美。”
闻言喻烟又是一笑。她一手轻轻撑起伞,另一手慵懒地蘸了墨,落笔在伞面上轻轻摹着:“姑娘过誉了,老太婆一个,和美实在没什么交集。”
她这么一说,离未反倒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哪里哪里,美人先看风骨嘛。凭您这样的风韵,肯定是比我还要漂亮一百倍的。”
说完离未还有些纳闷:哪里像疯了?她感觉燕燕温柔极了,比她想象的还要好相处许多。
不曾想她话音刚落,屏风后的身影却顿了一顿。
燕燕轻笑一声,不等他二人回过神来,她的身影鬼魅般从屏风后闪出,“小妹妹嘴可真甜。六百年来,你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人。”
“那是别人不长眼,我说的可都是实……”
离未一个马屁还没拍完,面前却忽地现出一张鬼脸。
紧接着,两双骷髅般的枯手牢牢卡住了她的双肩,面前那张脸咯咯咯又是几声笑。
离未猛地原地一颤,身上寒毛齐齐倒竖,凭着最后一丝理智憋着没叫出来。
确切的说,那已经不能算是一张人脸了——她脸上的皮肤松弛得不成样子,五官好似搅成一团的曲线,比那还没幻化出人形的老树精还要衰老难看几分。
若说难看也就罢了,偏偏她的脸上还花里胡哨地涂满了水粉胭脂,和着大片大片的老人斑,在白烛的幽幽映衬下,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她甚至还勾唇笑了笑,笑得离未不寒而栗。
离未不好扫她的兴,好在她素来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姑娘,也随她抽搐了一下嘴角。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双手忽地攀援而上,轻飘飘落在她的脸上。
脖子旁轻轻痒痒像是有蜘蛛爬过,离未半边身子都麻了,愣是没敢动。
“小妹妹,你生得真好看。”她忽而似是妒忌,又似是羡艳地叹了一声,“你方才说的话,是在奉承我吧?”
……奉承你都算轻的了,我那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离未内心吐槽,偏偏不好意思这么说,忙说鬼话应付道:“哪有哪有,您看您傲骨温存,举手投足间都是说不尽的端庄优雅,就算是放眼现在,也指不定能迷倒多少英雄好汉……”才怪。
她这句话装得要多真诚有多真诚,要多恳切有多恳切,逗得喻烟高兴极了。她忽而将离未旋转过来,靠在她肩窝上问唐休明:“师侄,你说我们两个,谁更漂亮?”
说她说她说她。
离未朝唐休明比划着嘴型,还没比划完,便被那双枯瘦如柴的手捂住了嘴,“小妹妹可不能犯规啊,让他说。”
喻烟笑得像一个孩子。
唐休明眉头微皱,却是一言不发。
这个家伙,说句假话有这么难吗?
离未都快急疯了。唐休明远远打量了她一眼,开口却道:“师伯,你同阿未,一个是我的长辈,一个是我的爱人,恐怕无法比较。”
静。
出乎寻常的寂静。
静得离未能听到燃炉中柴火爆裂的噼啪声。喻烟的呼吸喷吐在她脖颈上,温温热热,却让她感到彻骨的冰冷。
耳畔随后传来了低低的轻叹。
紧接着,那双枯手如同藤蔓一般锁住她的喉咙。分明是鬼爪般的手,此刻却莫名多了几分狠毒的劲儿。离未双眼蓦睁,伸手要去扯,却怎么也扯不开。
唐休明脸色亦是一沉:“师伯?!”
“对不起啊小妹妹,”喻烟半掩着打了个呵欠,话里依然含笑:“我就看不惯别人比我漂亮,你说这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