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音手里动着刀,眼睛却紧盯着卢路,平淡地开口:“我跟你说个事啊,我辞职了。”
卢路下意识“嗯?”了一声。
“新工作已经面试了一次了,还行,比之前的工资高,你别担心。”
“你之前不是说跟老板同事相处得好,不舍得跳槽,想一直做下去吗!”
“好是好啦……但……”林音转身去厨房拿了只盘子,把苹果放在上面,一刀一刀切成了块,刀刃触到瓷盘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我们都不年轻了啊,总还是想多赚点钱。我想给我妈换个好点的养老院,还有,我想过了,我把我租的房子退了,咱俩一起租个像样点的房子吧。”
“你想换哪家养老院?”话说到这儿,卢路也就顺势追问。
“还没想好,哎呀,这些用不着你考虑。”林音将盘子朝他伸过去,明明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是能刚好接住的,她却仍然坚持摊着胳膊,“你先说我们一起租个房子,好不好嘛!”
卢路讨厌吃苹果,他几乎没有爱吃的水果,但苹果最甚。从前林音也常以补充维生素和消火为名逼着他吃,那时候顶多就是俩人一切两半,连着皮就啃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切成块都差不多大的一盘,坚持举在面前。卢路觉得恐怕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还坚持拒绝,他从床边站起,朝前走了两步,接住了盘子,嚼着苹果说:“我还没找到新工作,租新房得交押金,我怕周转不过来。”
“没事,我那有存款。工作慢慢找嘛,回头我们一起去看看房子呗。”
“你的新工作是什么?”
“咖啡店的店长。”
“唔。”卢路点了点头,心想倒也算对口。之前林音一直是在一家西餐厅当服务员,也负责咖啡,资历久了,新工作找个店长大概也不难。
“唔什么啊!你又打岔!”林音起身小跑过去,一屁股坐在了他的旁边,床垫颤了颤,她双手捧着卢路的脸,强迫他和自己对视,“说!你是不是就是不想和我一起住!”
卢路看着她,居然察觉到了内心涌动的爱意。他有点想笑,这太可笑了,心上裂开一道伤口,往外涌出的东西明明应该是血,却又滚烫如岩浆,竟还能有一丝丝甜蜜的味道。
以前的林音不会这么霸道的逼问,他们的关系其实不太寻常,他从来没对林音许过任何承诺,也从未打算住在一起。林音也有自己的倔强,她从不会开口要求。他们对于一些情况,不言自明。也因为此,他们的关系才得以延续。
可是眼前的林音这副霸道的样子,竟令卢路觉得生动,他真的笑了,卢路觉得自己疯了。
“随你吧。”他听见自己说。
这下林音才满意,用眼神督促他把苹果吃完,收回了盘子。听着水流的声音,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卢路突然想,日子是不是真的可以这样过下去。
忘记一切,忘记死在火里的言贞。
如果真的可以顺遂地走到底,他到底算是一如既往,还是算作背叛者呢?如果真有死后世界,他该怎么和故人相见呢?
那天夜里林音留了下来,他们试图做爱,但卢路内心与身体的感官反差过于强烈,当他亲吻林音,颤栗感犹如冰川在碰撞。最后卢路还是没有坚持下来,半截就疲软了下去,他从林音身上翻身下来,围着被单坐起来找烟抽。
“没事,正常的。”林音躺在那里,把被单往胸口上提了提,在手里揪成一团,看着卢路的脊背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她。”
卢路猛抽了一口烟,却呛得咳嗽起来。
“你还是不会抽烟。”林音爬起来,贴着卢路的背,下巴抵着他的肩膀,将他夹着烟的手抓过来,就着抽了一口,“烟太差了吧。”
“你什么学会抽烟了?”卢路笑了一下。
林音很是不屑地说:“这还用学吗,无师自通,以为谁都像你似的。”
“言贞也是这样。她第一次抽烟的时候才十几岁,不知道哪搞来的,大概是从哪个男生那要的。只要她发出信号,愿意讨好她的男生有的是。”卢路陷在回忆里,烟灰自然地落在地面上,“她两口就会了,我还是呛得不行,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她就笑我,说我天生就是个好孩子,有些事永远学不会。”
他没有扭头,也没有看到林音注视着他的,泛着光的眼睛。
“你爱她吗?”
“这话你问过很多次了。”
“我不管,我要听你说。”
“言贞……是我活着的一部分意义。”
背后的柔软消失,紧接着床垫一震,卢路微微侧头,看到林音已经躺了回去。猜测的追问并没有出现,令他有些意外。
发现他在看自己,林音侧身狡黠地笑了:“怎么?以为我会问‘那我呢’?”
卢路不置可否,低头捻灭了烟头。
“我已经不需要争什么了。她已经死了。”
说话的时候,林音的脸上带着近乎天真的笑容。
可卢路无法反驳,她说的是事实。无论可以后加的解释有多少,无论内因是什么,生活的发展和时间的轨迹都是由事实导向的。除非能改变,并且能将改变之后的结果公诸于众,令所有人都接受。
他能让言贞活过来吗?他能吗?
之后俩人就安静下来,林音背对着卢路一动不动,卢路也平躺着一动不动,只是歪头看着她露出一半的肩胛骨。人究竟如何确定自己对另一个人的认知是准确的,究竟如何确定自己眼里看到的样子和别人眼里是一样的。换个方向想,人到底怎样才算真实的,自我了解和他人了解,他人了解与他人了解,如果全都大相径庭,以哪一面为准。
卢路醒过神来,差点笑出声音,他居然大半夜地躺在床上思考起这样的哲学问题。
他闭着眼睛试图入睡,却毫无睡意,就这样静默了很久,他感觉到了身侧的动静。卢路强行压住睁眼的冲动,努力维持着现有的状态,林音踩着拖鞋走了两步,听距离并不是去厕所。他微微眯眼,看到林音坐在椅子上看手机,屏幕的光将她的脸映得分外陌生。
即使光线不明,卢路还是看得出来,那不是林音以前的手机。
没一会儿林音就走了回来,卢路赶忙闭起了眼睛,但他隐隐有一种感觉,林音的视线从上至下盯着他的脸。他感觉难以呼吸,干脆翻了个身,之后才听到背后荞麦皮枕头的窸窣作响。
不是幻觉。
最后还是睡着了,还睡得很熟,醒来发现林音早已经走了,床旁留了字条,说她下午要二轮面试,先回去收拾。再往一旁看,桌上放着买好的早点。
是幸福的日子。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不过如此。
卢路抬起手背盖在眼睛上,无谓地深呼吸。
他还能做什么呢?就这样过下去,却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幸福,像程序错乱的机器,无端生出“咯吱吱”的不祥声响。
新房子找得很快,林音的新工作在房价相对低的区,离卢路目前住的地方有四十多公里,感觉上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了。在她上班三公里的区域看了几处房源,很快就定了。也是独单,但至少是户型正常的房子,有客厅区域,还有地方放电视柜和沙发,卧室的空间也是独立的,装修干净体面。
只是价格还是略微贵了些,依卢路的意思,不必要内饰这么好的,家具也可以少一些,但林音喜欢,兀自就和中介敲定了。卢路在她身后还想谈条件,张了张嘴,就咽了回去,无奈地叹了口气。
于是卢路开始寻找工作,他有非常好的维修技术,而且有工龄在,工作机会是有的。其实要不是他之前作得太过,老板也不舍得他走。
技术活儿一眼就能看出好坏,卢路去一家品牌4S店试了试,很快就签了合同,工资比之前私人店还是高不少的。办完手续走出店,有只不知什么品种的鸟在眼前扑腾过去,叫得很好听,他的眼睛想去追,却被阳光照得眯了眯。隐约间,卢路居然有种生活在变好的错觉。
明明几天前他还打算一个人落跑。
他一直是个随波逐流的人,现在不例外,以后大概也改不了。
以前的波澜是言贞,现在变成了林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