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字一出,楚秀心跟风满袖齐齐一怔。
风满袖摸着自己的嘴唇,不说话,也不敢再看楚秀心,垂下的眼眸里荡过一丝动摇,似乎在寻找一个理由,一个脱口而出,喊她妹妹的理由。
楚秀心深吸一口气,笑:“这也是哥哥嘱咐你的?”
风满袖仍旧没说话,只是抬起目光,看着她。
楚秀心依旧不打算暴露自己跟《贵妃图》之间的关系,她知道风满袖也许看出了些什么……或者说感觉出了点什么,但她四两拨千斤,把他对自己那份朦胧感情,拨去了另外一个方向。
“说说看,哥哥叫你怎么对我?”她捧着脸颊,巧笑倩兮,“看见我饿,就给我张罗好吃的?看见我冷,就解下外衣裹着我?”
她问一句,风满袖就嗯一声。
楚秀心喟叹一声:“哥哥。”
风满袖眼中一阵恍惚,半晌才回过神:“……你喊我什么?”
“推食食我,解衣衣我,这是哥哥才会对我做的事。”楚秀心笑着反问。“他倒好,自己没空陪我,就给我找了个二哥。”
……是这样吗?
见她对自己眼神孺慕,楚丹青真正嘱咐他的事,风满袖一时开不了口。
“……我比楚兄大。”他淡淡道,“你喊我大哥吧。”
“大哥。”楚秀心从善如流,甜甜对他笑着。
这一声大哥,似乎又将她跟贵妃隔绝开来,一个哥哥一个大哥,风满袖喝了一口酒,一个妹妹两个妹妹,他又喝了一口酒……
然后他竟醉了。
楚秀心推了推他,推不动,忍不住叹了口气,嘟囔道:“他这是高兴的,还是愁的?”
只好叫店小二通知了淮安王府的人,叫他们过来接人。
等到风满袖再次醒来,他已经躺在了自己屋中的床榻上,王妃听说他醒了,亲自端了一碗醒酒茶过来,一边喂他,一边埋怨:“你今天怎么回事,平时不挺能喝的吗?怎么今天这么不顶事,还要人家姑娘送你回来。”
风满袖坐起来喝了两口,依旧有些不清醒,环顾四周:“……她人呢?”
“楚姑娘送完你,之后就回去了。”王妃哭笑不得,这傻儿子,怎会在自己房间里找人,“我跟她说了几句话,虽然是个平民出生,但模样周正,言辞文雅,甚得我心……你呢?”
“我?”风满袖楞道。
“她不是你先前提的那个人吗?”王妃问,“怎么样?你问过她意见没有?楚姑娘意下如何?”
“…………”风满袖,“儿子喝醉了,忘记问。”
王妃一听,简直恨铁不成钢,原先还喂他喝醒酒茶的,现在不肯喂了,把茶碗往他手里一塞,让他自己喝。
“古人说得好,酒能误事,你看看你,喝那么多酒壮胆有什么用?”王妃大摇其头,“把酒戒了,往后你就喝茶吧。”
茶烧开了。
楚秀心将茶壶提下来,冲入碗中,白茶黑碗,色泽分明,她先前点心吃多了,嘴里一股腻味,拿起茶碗喝了几口,终于解了腻,之后又冲了一碗茶,端进了《天女图》内。
桌子上摊着《吃书妖》,画中女子手持书卷,书卷上的内容还是先前留下的,并没更新。
楚秀心猜测,是哥哥身边来了外人。
又或者是,哥哥正在同时画两幅画,一副是画给外人看的,一副是画给她一个人看的,一边赶着进度,一边趁着没人在时,将两幅画对调,偷偷与她书信往来。
今儿实在是巧,她才进来没多久,楚丹青就给了她回信。
“可曾赴约?”他问。
“赴过了。”楚秀心回道。
楚丹青:“感觉如何?”
“他说按年纪,我可称他一声大哥。”楚秀心回。
楚丹青一时沉默,因为这话实在太像推脱之词,万一风满袖的意思就是看不中她,只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勉强认她作妹,便于照顾呢?
“后来呢?”楚丹青问,“他还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楚秀心有些无奈,像相亲归来,跟家长作报告似的,“他喝醉了,我叫人把他送回家了。”
楚丹青:“……”
原以为是个稳重人,现在看来,也不靠谱,怎么第一次跟女孩子见面,就把自己灌醉了,还要自家妹子送他回去……
哎,人果然都是会变的,当年光风霁月的少年,时过境迁,也成了一个俗物。
妹妹这般长相,或许不能倾国,但倾个城还是绰绰有余的,又秀外慧中,知情识趣,哪个男人见了不爱?不是不爱,只是嫌她家贫,举目无亲,浮萍似的飘零……
“沈临呢?”楚丹青突然没了继续聊风满袖的兴趣,“他回信没有?”
“还没。”楚秀心条件反射的替沈临掩饰,“那么一大撮信呢……”
说完,她又暗暗觉得懊恼,她什么要给他打掩护?臭小子,风满袖都知道对她说对不起,他别说三个字了,一个字也不曾跟她提起……
楚秀心顿时也没了继续聊沈临的心情,转而谈正事:“哥哥,说起来,最近发生了一起大事,皇上遇刺了,凶手一直没抓到,还有,他一直躺着醒不来,你那有什么线索没有?”
线索?
楚丹青正要回,突然侧了一下耳,然后极为利落的将画收起,另将一幅画铺在桌上,然后提起笔,细细端详着画,似在寻找下一处落笔的地方。
左无忌进来,并没产生怀疑,因为每次见楚丹青,他都这样一副画痴的模样,眼中只有画,心中只有画,手里也只有画,其他一概不关心,不在乎。
他不在乎,左无忌却不能不在乎,他快步走来,扶他坐下,一脸疼惜道:“先生怎么如此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不是说了,最近先别画画,将身体养养好吗?”
说完,又状似激愤的怼了少主一句:“少主对我等凡夫俗子非打即骂就算了,先生乃天赐之才,当以国士之礼相待,怎可如此轻慢?”
楚丹青一言不发,静静看他表演。
左无忌慷慨激昂表演一阵之后,对楚丹青和颜悦色笑道:“过几日,会有几位要紧人物过来,指名道姓要见先生你。”
“谁?”楚丹青终于开了口,“见我作甚?”
“少主行事太过高调,以至于引来锦衣卫,不仅人员物资损失惨重,他本人更是下落不明。”左无忌笑,“上面这次派人过来,是打算考验我,看我能不能替代他。”
“你还没说。”楚丹青淡淡道,“此事与我有什么联系?”
“因为有人透露了消息。”左无忌收敛起笑,“……说十二美人图的真正作者,并非入土的那位古人,而是某个尚在世的活人。”
楚丹青一时沉默。
他心想:这下糟糕了。
十二美人图固然抬高了他的身价,使得包括少主在内,所有探子哪怕在最危险的时候,都不忘保护他的安全。但坏处也有,既在知情人眼中,他这个制赝者,只怕比真正的画圣更加光芒万丈。
毕竟千古以来,只有他笔下的画中人,不仅成了真,还人人都带一样惊世才能。
……虽然都是假的。
但是左无忌不知道,左无忌背后的大人物也不知道,他们一个个信以为真,说不定这次过来考验左无忌是假,把他抢回敌国才是真。
……他不能去,更不想去!
左无忌看出了他心中的排斥抗拒,松了口气,摆出一副为他着想的嘴脸:“我知道你不想走,毕竟,这里是你的祖国,你还有家人在这,是不是?”
楚丹青略带讽刺地看他一眼,家人,你们也有脸提?
但现在不是与他翻脸的时候,楚丹青淡淡问:“你有什么办法?”
左无忌大喜,回头喊了一声吴姬,吴姬从外头走进来,手里端着一只木盘,盘子中间放一小碗,碗里,浅浅一层红色汁液,仅一勺的分量,散发着淡淡甜腻香气。
“这是一种药。”吴姬解释道,“名字叫一梦黄粱,吃下去之后,就会昏迷不醒,除非吃下解药,否则就一直保持昏迷的状态,跟睡着了没两样。”
楚丹青低头盯着碗里的药。
这个状况……似乎有些耳熟。
不就是那位少年天子如今的状态吗?
楚丹青慢慢抬起头,看着吴姬:“……一勺就够了?”
“只能吃一勺。”吴姬笑,“少了没有用,多了不一定会死,身旁如果有厉害的大夫,就能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把毒排出来,所以不多不少最好,什么都查不出,怎样也救不了。”
“有解药?”楚丹青问。
“自然是有的。”左无忌接过话桩,“毒药我们这里只有一份,解药我们这里也只有一份,先生,你考虑的如何?”
“我没什么可考虑的。”楚丹青接过药碗,正要一饮而尽,突然皱了皱眉,垂下手。
左无忌一见,心里咯噔一声。
他先前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最后甚至不惜拿出仅有一份的一梦黄粱来,绝不是为楚丹青着想,而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私心里,他已将楚丹青视为自己最大的财富,怎可轻易拱手让人?
“先生,你还犹豫什么?”左无忌一边笑,一边抬手去接药碗,只待楚丹青摇一摇头,他灌也要将此药给他灌下去。
“我这幅画才画了一半。”楚丹青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画桌,“等我今晚画完它,明早再服药吧。”
原来是这事……悬起的心,又重新落了下来,左无忌心里暗骂一声画痴,面上却只有欣赏:“原来如此,不愧是先生,总是有始有终,那我就不打搅先生了,吴姬,我们先走。”
待俩人离开,楚丹青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然后重新将《吃书妖》从一旁的废画里抽出来。
提笔,落墨。
“毒药,一梦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