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济寺南园禅房内,药石之气袅袅。
床榻前,卓禄为骆世臣把脉毕了,心思深沉,良久才缓缓吐出了话:“世臣兄体内,有蛊虫横行。”尔后不加多言,着实把众人吓了一跳。
王舜铣立在窗前,听闻卓禄此言,疑道:“怎么会有蛊虫呢?莫非是有人设计加害?”
王尘锦已猜到八分,却又将眼泪花咽下肚子,静默无言。
骆世臣支撑身子,强坐而起:“当日在千佛洞,闻千秋要我强记《大光明经》第八卷的心诀,又怕我以心诀来要挟她,于是偷偷对我施了千足蛊。”
陆寻晖在房中踱步来去,听罢热血上涌:“骆二哥,你不用怕,我立刻鸣琴祛蛊,断其活路。”
骆世臣苦笑道:“陆三弟,鸣琴祛蛊怕是没用。这千足蛊爪牙甚多,它会牢牢地抓住人的五脏六腑,若没有解药,恐怕是祛不走的。”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陆寻晖心急如焚。众人闻言默然,连一向颇有办法的卓禄亦苦着个脸,束手无策。
陆寻晖眉峰一敛:“骆二哥,我立马回淮南蝴蝶岛找我爹,请他来京城,用涅槃三式为你祛蛊。”
骆世臣苍白冰寒的脸上现出了好些暖意:“陆三弟,此地距蝴蝶岛万水千山,为救我一人,劳陆岛主奔波,我真是过意不去。”
陆寻晖自信满满:“我这就打马南去,骆二哥,等祛走了你体内的蛊虫,我们再去醉月楼欢聚,不醉不归。”
望着陆寻晖远去的背影,骆世臣忽而哽咽,眼圈湿红一片。
王舜铣忽又想起一件大事:“骆二弟,你身体有恙,怕是得静养些时候,明日的观文阁山水诗会,不如择期再行。”
骆世臣咬紧嘴唇,言辞恳切道:“大哥,明日诗会,我已广邀京城士林,届时鸾翔凤集,万万不可因我而推迟。何况此次诗会,乃是我承欧阳大人衣钵,任文坛盟主以来,首会天下才子,我定竭尽全力,不负欧阳大人厚望。”
……
“明日的观文阁山水诗会,愚侄一定竭尽全力,不负世伯厚望。”在学士府的致用阁内,章楚翰拱手,言语落地有声。王魁义并未理会,他运笔在手,挥毫泼墨,意兴甚浓,旁若无人。
章楚翰也只能候着了。不过他明白,世伯面上笔走龙蛇,寄身翰墨,心下必然还在苦思冥想不已。他知道世伯在思虑什么。自文坛盟主易主后,骆世臣回家丁母忧,一去便是三年,这文坛诗会也随之偃旗息鼓,匿迹无寻。而今骆世臣守丧归来重开盛会,眼看四海宾客云集,八方腾蛟起凤,骆世臣文坛威望日隆。他骆世臣本是一介布衣,无权无势,仅凭一只生花妙笔,年纪轻轻就坐上了文坛盟主的宝座,若再不想法子挫挫他的英武锐气和凌人斗志,等骆世臣羽翼丰满,那天下士子,怕都要仰望他了。
趁其年轻服不了众,赶紧将他拉下马!而明日的观文阁山水诗会,正是治他的好时机。最好,是让他颜面丢尽,声望全失,永坠荒烟,万劫不复!
可是,骆世臣堂堂文坛盟主,举足轻重,若是毁他不着,反被他倒打一钉耙,可如何是好?究竟如何行事,才能做得天衣无缝?
“章楚翰!”王魁义突然发话,如空谷惊雷,吓了章楚翰一跳,待其缓过来,王魁义又道,“明日的观文阁山水诗会,我已酝酿出一个绝妙的计划。”
“世伯,只要能扳倒骆世臣,小侄愿献绵薄之力。”
王魁义点点头,换了一张宣纸,继续埋首书法,但又迟迟不下笔,只是对整张宣纸来回扫荡,运筹半晌,笔还未下,似乎所有要写的字已跃然纸上,清晰可见,而现在他王魁义要做的,不过是将眼中之字,点化为笔下之字。他一笔一划写得极工整,点横竖撇捺更是按部就班,丝毫无差,虽未写出上乘之作,但整张宣纸一写完,章楚翰发现其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当是恰如其分,让人拍案惊奇!
见字如见心。王魁义之所以下笔稳健,不求新奇,只愿无谬,乃在于他心里清楚,自己所运筹的计划是险中求胜,免不了疾风訇啸、惊涛骇浪、骤雨礁石,既然如此,计划的每一步务须十拿九稳,否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仅伤不了骆世臣,反而惹火烧身。所以,他在心中对整个计划理了又理,顺了又顺,前前后后,反反复复,着眼大处,规整小节,删繁就简,又化简为繁,皆是拿捏不断,翻转不已,思虑不止。
或许是思虑过多,王魁义感到困乏伤神,于是搁下笔来,倚案定心,却又觉着树欲静而风不止,心中好生烦躁,长吐一声叹息。
这些年来,王魁义为官始终谨小慎微,力求四平八稳,从不冒险,他心里清楚,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在官场上有人讽刺他,说他是“三旨相公”,只会取圣旨、领圣旨、得圣旨,别的事务皆是袖手旁观,至于为国为民、致君尧舜,他更是毫无建树。王魁义听罢,淡然一笑,风云不惊。有意思的是,那些讽刺他的人,为政为人强出头,结果都遭了秧,唯他王魁义,屹立官场多年不倒,笑看江山起起伏伏,真应了那句老话——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可明日,自己要兵行险招,福兮?祸兮?
他将目光移开文房,洒向了窗外。窗外绿枝新翻,春鸠屋鸣,一片早春图景,温煦祥和。一切波澜不惊,却又好像缺了点什么。缺了什么呢?王魁义念头一动,脑中顿时灵光大闪——这世上奇伟、瑰丽、非常之事,常常在于险远,若事事平稳,如何行非常之事?骆世臣本非池中之物,迟早有一日会鸢飞戾天、响遏行云,对此人,若不行非常之事,如何除得去?
“章楚翰,我大宋文坛人才济济,诸才子必不甘居年纪轻轻的骆世臣之后,只是苦于无人首难。明日的山水诗会,我要你第一个对骆世臣发难,责问他麒麟卷轴何在!嘿嘿,他手中的麒麟卷轴不是在我这儿吗?他两手空空,又如何拿得出来呢?如此,你便指斥他丢掉了文坛圣物,断绝文脉,愧对先圣,不仅不配做文坛盟主,而且应一死以谢天下!哈哈,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一切也就由不得他了。“王魁义沉思良久,陡然兴奋,滔滔而言,讲了一番干净利落的狠话,末了还补道,“此次发难,你要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千万不可心怀妇人之仁,给骆世臣任何喘息的时机。”
章楚翰恍然悟出了他世伯的全盘计谋,心中又生担忧——骆世臣并非两手空空,他手中还有一尊假的麒麟卷轴,而且那假的玩意儿巧夺天工,恐怕无人能辨真伪,如此一来,世伯对骆世臣手中假的卷轴又会作何想法呢?世伯生性多疑,他会不会因此怀疑,自己手中的麒麟卷轴是世侄找人仿造,应付了事的?正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这多疑之心猛如虎啊!念头飞转间,章楚翰暗暗叫苦,三年来,自己从未向世伯透露假卷轴之事,自然免了是非,可是明日,若骆世臣亮出手中的麒麟卷轴,世伯犯了疑心病怎么办?
思及此处,章楚翰脸上泛白,心中凛然生寒,对王魁义的整个图议大生抵触情绪:“世伯,这,这万万使不得啊。再怎么说,我跟骆世臣也是朋友一场,我若当众对他发难,他一定会恨死我的,今后,愚侄又如何跟他交往呢?”
王魁义拧眉愤然,眸如鹰眼,直射章楚翰:“你真是迂腐,冥顽不灵!”一语既出,他怒不可遏,又连珠炮似地啐骂了章楚翰一番,心中猛火才渐渐熄灭。
“自古成大事者,向来不近人情,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正是这个道理。你要出人头地,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就不能被世故之心所羁绊。”王魁义心绪渐渐平复,微微侧转身子,眼扫窗外图景,缓声说道。
章楚翰低垂着头,神色落寞,仿佛失魂:“世伯,你说得没错,只有太上忘情,才能成得了大事。可是,我若责难骆世臣,天下人又如何看我!他们一定会瞧不起我,骂我斗筲之人,庸碌无能,只会靠尔虞我诈取胜,我,我会被人唾弃的。”
章楚翰的话越说越小声,却换来了王魁义的如雷咆哮:“章楚翰啊章楚翰,你怎么读书越读越傻呢?你对骆世臣发难,那是替天行道,你关心麒麟卷轴的下落,是为先圣继绝学,天下人都会以你为英雄,届时,你当文坛盟主便是众望所归。你连这点都不明白,我看你就是个猪脑子,注定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
章楚翰面色潮红了一大片,且红中涨紫,莫名难看,接下来,他已经听不清世伯在说什么了,他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乱作一团,眼前愁云漠漠惨雾蒙蒙,梦魇般的光景依稀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