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井镇山路盘陀。
“野种,起来!野种,起来!”七八个少年正围着幼小的章楚翰,脸上露出如虎狼般的凶残,无数腿脚狠狠地踹在他身上,踹得他惨叫连连,左右翻滚,却仍是避不掉。他咬紧牙关,拽起拳头一骨碌爬起来,身子还未站稳,一阵拳脚又如暴风骤雨遮天蔽日滚滚袭来,他赶紧护住头面部位,却是迟了,一击生猛的勾拳打在他口鼻处,打得他脑袋“嘭”的一声往侧面歪去,登时剧痛荡击,口鼻处暖热腥膻,充溢了说不出的酸楚苦辣。他如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勉强站立住,使劲啐了一口,竟吐出一大滩浓血,浓血顺着欹倾的山路一直往下流去,放眼望不到头。
眼前渐渐模糊了,那些熊孩子凶神恶煞的脸如灵魂出窍一般叠变,迷得章楚翰分不清哪儿是人,哪儿是魂,亦或全是幻觉……章楚翰甩了甩头,数串血花如浪激荡飞溅。他不信了邪,更不信这些作孽的畜生能把自己给吃住!是,自己的出生是不正,母亲杨氏是低贱的歌妓,与父亲野合生了自己,他们都说得没错,自己是野种……但野种又如何?就该被你们这些碎人欺辱么?
“谁打我?我跟他拼了!”章楚翰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一刹那崭然狂叫,如汉马嘶鸣,如剑吼西风,如气冲北斗,那些熊孩子没个心理准备,被震得仓惶后退。
站在最后面的胖小子是孩子王,他见章楚翰气势陡增,遂排开众少年,走上前去,伸手怒指章楚翰道:“好野种,你逞能,居然敢站起来。好,活该你今天站着出门,爬着回家!”这胖小子一说完,左右的少年赶紧给他让开一个大口子,他低头寻得地上一根野木棍,大步流星窜向章楚翰,章楚翰见他来势汹汹,猝不及防,一时之间丧掉了刚才磊聚的浑厚气场,只能干瘪瘪地去抢夺那胖小子手中的野木棍,胖小子毕竟力气大,狠狠甩开章楚翰,抡起野木棍,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手臂上,酸苦奇痛如袭骨敲髓般击来,又继之以麻,痛得章楚翰把持不住,一个趔趄,虚晃两下。
“看我断你一条狗腿!”胖小子眼见自己这一棍子没到位,心中恼羞,又狠狠甩动全身累累赘肉,手中野木棍再次翻覆起落,重重地夯在了章楚翰大腿上,夯得他形骸皆散,百脉齐断,惨叫声撕心裂肺,他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如朽木枯枝恹恹倒地,颓然趴下,裤腿处涔涔鲜血渗出。
腿折了,腿折了……
章楚翰心里一阵孤苦无依,如落日行路,如沉坠荒野,如天涯悲戚,如永夜幽暗,心中愁苦不断,又加剧痛上身,逼得心头血交迸而出。
不哭!
一定不要哭!
章楚翰终究是忍住不哭,硬是咬牙使劲往回爬,以避这群混球的锋芒。他爬得尤其费力,地上全是他手腿深深的印痕和磨花了的斑斑血迹。但他毕竟硬骨头,即便打落了门牙也往喉管处吞,击破了五脏六腑也往肚子里塞,绝不让别人小瞧自己,因为他章楚翰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若是一服软,怕是今后苦日子绵绵无绝期!
“畜生,给我回来!”言毕,那胖小子抢上前去,一扇肥厚的大巴掌如硕大的石头压向章楚翰,把他压了个结结实实,而后随着“呀——”的一声大吼,这胖小子发了蛮力,如老鹰捉小鸡一般将章楚翰提起悬于空中,章楚翰手脚无力可借,在空中苦命呼叫,仓皇乱舞,如一只丧了家的落水狗,忽而那胖小子浑身抖了两下,一声大笑,猛然松手,章楚翰应声而落,如雨后秋蝉,仅剩下断断续续的哀鸣。
那胖小子额上累累肉块一挑,眼珠子瞪得滴溜溜圆:“狗崽子,你服输不?”
章楚翰唾骂:“不懂事的龟孙子,你敢让你爷爷认输?”
那胖小子气急败坏,四下张望,竟从草丛中掏出了一块合两拳头大的石头,对章楚翰恶狠狠道:“我爷爷早死了,你莫不是从坟堆堆里爬出来的?好呀,你哪儿爬出来的,就从哪儿爬回去。”这小子怒急攻心,动作紧凑得很,眨眼功夫,那石头便朝章楚翰太阳穴处狠狠砸下去,章楚翰一阵天旋地转,乾坤颠倒,分不清是头重还是脚轻,歪歪扭扭硬撑两步,终究如被拨了皮的狗,颤抖几下,无助地跌倒在地。
“你们……你们要打,就打死我,打不死我,总有一天,我会要了你们的命!”倒了地的章楚翰朝着这群小恶霸又狠狠啐了一口,忽而又觉头部肿胀,痛得厉害。恍惚之间,仿佛苍穹大地、山林路石都变了颜色,他忍不住大咳,脑袋已浸入一大滩血水当中,他依然固执地瞪着喷火的眼睛,仿佛要在刹那间烧死在场的所有人,狰狞的面目骇得那胖小子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么不经打?算了,我们走,改天再来收拾他!”那胖小子说完,转身要走,却又转回,晃荡着满是赘肉的脸蛋儿,双下巴一抬,撬开嘴角露出邪笑,对章楚翰道:“野种,今天你骂我够惨,可不能便宜你了。”说完,他解开裤子,昂首挺胸,嘴里优哉游哉地“嘘嘘”作响,尔后更是一阵穿林打叶之声,众人瞧去,好家伙,他竟然朝着章楚翰的身上撒了一通尿。孩群中发出窃窃之笑,众人也纷纷效仿,宽衣解带,把章楚翰一身淋得透湿,一时腥臭扑鼻,浓味熏天,地上的血水被尿水一染,更是恶心得不见人样。
不知过了多久,昏死过去的章楚翰被一阵大雨淋醒,狂风怒号而至,他浑身瑟瑟发抖,挣扎着想站起,却发觉脑袋沉得像块大石头,一摸头顶,手上又是一大滩鲜血!他用尽全身力气往前爬,身后像是拖拽了千斤巨石,阻得他寸步难行,倏然之间,他才想起自己的右腿早已被生生打折了!
雨越下越大,浸泡他的头发,模糊他的双眼,敲打他的残躯,他感到了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绝望,悲情莫名上涌,他不禁放出嚎啕大哭,惨怛之声传彻远近,山谷水溪为之回响。
章楚翰哭累了,顿觉七窍生烟,四肢沉沉,伴风捉雨,昏昏欲睡。在迷迷糊糊中却又感到自己离了地,正被抬着往前赶路,他想自己一定是死了,正被抬着往阴间而去。听大人们说,阴间是个很可怕的地方,永远漆黑一片,有无数鬼魂被关押在那里。这么一想,他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自己去了阴间才好,省得又被满井镇那群狗养的东西欺负,且听说那黄泉路有去无回,这阳间所有的烦恼事,从此再也不会蔓上心头,跟自己缠斗撕咬了。
一念至此,章楚翰咧嘴而笑,酣然入梦。
整整一个晚上,章楚翰做了好多梦,梦中的自己,寒光单骑,金戈铁马,刀光剑影,快意恩仇,转眼之间,满井镇欺负他的小子就被他杀戮殆尽,那个折磨他最狠的胖家伙更是被他一刀一刀凌迟,但见血浆黄液如泉喷涌,筋肉腥膻横飞竖落,痛得这胖子猪叫狗嚎,屎尿齐出,肝肠俱裂。眼看生剖活剐快完了,章楚翰居然收了刀,他就是不给这胖小子来个痛快,那胖小子也就没能咽下最后一口气,活生生等着自己排骨一般的身躯在油尽灯枯中慢慢化为干柴。
深仇已报,转眼间风雨大起苍黄,天地急转开阔,嗜血的宝刀在匣中唱着欢快的歌儿,溪水奏出了世间最绝妙的声乐,章楚翰欣喜若狂,正欲打马归去,却又看到不远处黑压压一片,犹如刚捅了的马蜂窝。正纳闷时,那黑压压一片已近在眼前,咦,怎会如此熟悉?呀!原来是满井镇的人,他们手提刀弓箭弩来找自己算账了!章楚翰心中一颤,自己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是他们的敌手啊!他恐惧烦忧齐上心头,惹得愁不自胜!
只听章楚翰“啊”的一声惊呼,噩梦尚余残枝碎叶,他已如诈尸一般从床上“噌噌”惊起,四顾无人,唯余屋内空阔雅静,窗外山水晨曦。他擦了擦冷汗,呼,适才这梦真是玄怪!他换了一口气,顿觉舒心畅快了些,回过神来,又突地举头一望,纳闷不已:我这是在什么地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