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楚翰脸上微红,拱手道:“世伯过奖。”
王魁义平日不苟言笑,甚少赞人,只是适才章楚翰所言的确漂亮,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也难怪会让他心潮澎湃,举止不羁,神色失态。王魁义勉力定下狂放的心绪,放眼横扫窗外之景,倏然又有烦心之事上了心头,“贤侄啊,那战国麒麟石像曾威服四海,而麒麟大方鼎更是仪震八荒,古往今来多少人都惦记着呐,怕是早已没了真身。想当年,太史公司马迁遍游名山大川,寻古考据二宝来由,探幽其今所在何处,皆是一无所获,是以《史记》未能记载,徒留一代史家垂泪落日,扼腕叹息。哎,往事无凭,昔人安在,连那太史公都罢手之事,你我又岂能得到呢?”
章楚翰心中掂量了一番,陡然间目光如炬,铿锵道:“世伯,我曾遇见过一位奇人异士,名为鬼橐驼。他不仅武功超群,授了小侄一招半式,而且他见识渊博,天象地质无所不知,更绝妙的是,他能察天人之征象,通古今之定数,融会贯通,协调阴阳,造化乾坤,观痕揽迹,极广大而尽精微。倘若能请得他来相助,或可寻到那二宝的下落,解开麒麟卷轴上的文字。”
有道是逢人便说七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章楚翰心里明白,自个儿虽向鬼橐驼学了巫蛊之术,但此事绝不能对王魁义透露半分。一来巫蛊之术被朝廷查禁,若是泄露出去,自己小命唯恐不保;二来王魁义生性多疑,定担心自个儿行巫施蛊加害于他,那疑人偷斧之事,还见得少么?
王魁义淡然一笑:“贤侄,不是世伯疑心重,忧惧江湖异士,而是世间有太多招摇撞骗的人。想当年,徐福骗秦始皇,说他能去东瀛寻得长生不老药,结果始皇帝还真信了他,赏他五百童子,让他泛海寻药,可他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不知跑哪儿游山玩水,风流快活去了,徒留那不可一世的始皇帝望洋兴叹却又无可奈何。贤侄,说句实话,你对鬼橐驼那人,究竟有几分信任?”
章楚翰眉头微皱:“世伯,那鬼橐驼手底下的确有真章,对他的为人,小侄更是敬佩不已。想当年,小侄在满井镇受尽……”
王魁义一怔,忙打住章楚翰:“贤侄,往事已去,就不要再提,以免损耗心神。来日有机会,可请那鬼橐驼来我学士府,老夫与他长谈一番,便可知他底细。时候也不早啦,贤侄,你早些回去休息,养好精神,明日还有一场恶战。”
章楚翰应了。
走出王魁义的书房,只见湛湛长空,其状森然,浩瀚无垠,令人忘却天地光阴,大起万物逆旅之叹,一时撩拨起章楚翰的忧烦心弦,不知不觉间又陷入怅惘之中。须臾乌云飘过,皓月翩然出现,洒下好些流辉,让章楚翰在怅惘若失时,猛然悟出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高妙之境。
不知是当年那轮明月否?章楚翰心疑道。若是当年明月,那么月中定然有陶姑娘的身影。章楚翰举头,发现月中果然有人影缥缈,再定睛一看,还真是一名女子,面容姣好,含情脉脉,她不是那陶姑娘,又能是谁呢!
可章楚翰再细细望去,才发现那女子并不是陶姑娘,只是二人容貌相似,神色仿佛,一笑一颦间更是若合一契,那她……章楚翰动念如飞,霎时竟触碰到了心底最柔弱的地方,他心绪猛涨,几乎要叫出声来!
那月中的女子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王依缘!
她与陶姑娘如此之像,恍若天帝投落到凡间的两颗一模一样的明珠,同采日月光华,同放蛾眉秀姿。
难怪自己与王依缘一见如故,难怪自己会对王依缘一片痴心,痴得如醉春风。原来她不仅以自己的活泼可爱神合了自己的胃口,而且,她居然与自己心中的“洛神”长得一个模样,难道她是上天赐予自己的?章楚翰心中深情百转千回,激荡翻涌,终究化为“愿逐月华流照君”的心念来……
章楚翰回到府宅鸿庐已是子时,他刚一进府便得家丁来报消息。
“什么?骆世臣来了?这么晚,他来拜访我做什么?”章楚翰嘴上嘟囔着。他吃不准骆世臣此行的目的,心里惊愕不已,竟全无应对之策。
鸿庐不过是一方很狭小的府宅,前堂自然也是局促得很。骆世臣坐竹椅上久候,无事可做,遂信手从一旁的方桌上取过书册,借残灯余光,沉神心夜读。这一读,便忘了此时何夜,忘了置身何处,直待章楚翰轻轻呼他一声,才惊得他陡然一耸,心神扬鞭快马而回,眉目从书卷中速速抽出,落在了章楚翰身上。
见章楚翰归来,骆世臣欣喜之色溢于言表,起身抗声道:“章兄,好久不见,不知一切可好?”
章楚翰大步流星入得前堂,目光炯炯若狂,脸上笑迎不迭。他张开手臂拍了拍骆世臣的肩膀:“哎呀,这不是骆老弟吗?你何时归京的呢?今日莅鸿庐,令我寒舍蓬荜生辉呐!”章楚翰面上貌合,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打起了小鼓。
骆世臣言辞中情谊甚厚:“章兄,当日洛阳四方客栈一别,竟无缘会面。本想与章兄你书信来往,可惜蜀地远道荒寒,路遥山摧,断雁西风,乡书不达。前几日我刚回汴京,便想来章兄府上登门拜访,可惜又遇俗事缠身,故而今日才来一见,章兄莫要怪罪。”
章楚翰听骆世臣口中全是寒暄之语,心中稍定,面露淡笑,也寒暄道:“骆老弟呀,这年光催促,掐指一算,我们也有三年不见了。光阴容易把人抛,但骆老弟你可不知道,这三年来,不论是庙堂还是市井,众人都交口称赞你年少有为,文章才华冠绝一世,是文坛盟主的不二人选,只可惜令堂仙逝,骆老弟你要回家守丧,不然,大宋文坛早开出新气象。前朝的韩愈先生不是有诗么,‘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著人间。’我想啊,这首诗要说的是欧阳大人和你,那可更叫绝,这欧阳大人作古了,天恐文章断绝,便出了骆老弟你啊,哈哈哈哈。”
骆世臣刚一听来还顺畅,可越听越觉着章楚翰这番逢迎之词说得有些过了,顿觉好生不自在,再细细一咀嚼,仿佛觉得章楚翰话中有话,莫非是在讽刺自己无才无能,靠了欧阳大人的提携才当上文坛盟主?这……骆世臣转念又想,章楚翰兄为人豪爽,随性潇洒,心无城府,喜欢快言快语,他这番话,该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吧。
念头转此,骆世臣心中芥蒂烟消云散。他沉吟片刻,又道:“章兄是性情中人,耿介端方,豪爽率直,当日在洛阳,不仅将我亲人从千军万马中救出,又自四方客栈打马归京,驱散纷乱迷雾,救我等于水火之中,我知章兄有情,今日特来表谢意。”
让骆世臣感到错愕的是,章楚翰听了这番话,一扫淡然之笑,双眉紧蹙成团,初时脸上茫然无知,随后竟起万分惊诧:“骆老弟,你说的这话,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想来,怕是你认错了人吧。我章某从未到过洛阳,更没有去过什么四方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