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文阁乃是汴京城东十里外一处颇有名气的藏书楼,其“观文”二字,出自《易经》中的“观乎人文”一句,足见这藏书楼创立者的雄浑大笔。观文阁的远近闻名,已有四十多年光景,及至今日,每言观文阁,坊间的读书人都会热血澎湃。这也是奇了怪了,按理说,京城膏腴之地,天泽润物,盛满世间纤华,更不用说多如牛毛的藏书楼了,可这观文阁竟然能在京城脱颖而出,闻名于世,究竟倚仗的是什么呢?
玄机就在舍离二字。大凡藏书者,总是喜欢搜罗百家之言,括囊万千奇书,但凡天象地质人文物理算术农医之学,糜不毕藏。可是他们偏偏就不想一想,这藏的书越多,越是纷繁杂乱,良莠不齐,迷人双眼,让人神心不定,不知看哪一本好,往往彷徨无措,踟躇不前,抉择不下,于是乎,藏书越多,鸡肋也就越多。可这观文阁的藏书就与众不同,早在创阁之初,阁主毕全就定下九百九十九卷的藏书数量,以后不再增减,若是阁中新纳了一卷藏书,则必送出去一卷旧藏书,以维持这九九九的数量。毕全之所以如此用心,乃在于他觉得藏书的事情贪多嚼不烂,只有懂得舍离,细嚼慢咽,含英咀华,才能一品书香韵味。是以这观文阁的藏书在简练而不在繁复,在精深而不在浮光,在通达而不在博观。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天下读书人仿佛一夜之间都觉得观文阁生机盎然,值得玩味,纷纷负笈抱枕而来,再加上这观文阁居高临下,登临高阁,可览崔嵬悬崖耸峙,可览葱茏草木簇拥,亦可览秀美溪涧蜿蜒,观书论道,物我皆忘,更觉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总而言之,这观文阁的山水灵气激荡阁中文气,阁中文气光照阁外春秋,遂成佳话。
今日诗会,观文阁自然是热闹非凡。坊间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市井小儿、大家闺秀、苍颜白发争相赶来凑热闹,整个道上比肩继踵,袂云汗雨,络绎不绝,喧嚣之声把整个观文阁蒸腾得热气熏天,俨然成了茶馆酒肆。观文阁阁主毕全主持藏书四十多年了,从未见过观文阁如潮水般涌入这么多人,心下又惊又燥,火急火燎下阁来,规劝人群四散回家,不然,待会儿相国大人的车仗来,怕都驶不进这观文阁,若是那样,那当朝相国的脸,和这观文阁的脸,都齐刷刷给丢尽了哎。
人群终于散了些,道路也敞了不少。在那道路转角处,只听“咯哒咯哒咯哒”的烈马奔腾之声由远而近,那马儿奋起四蹄,破开人流,抢入大道,它骁勇的劲头,直让众人仰首,马蹄之后更是风尘滚滚,如同砍刀快剑扑杀而来,其势汹汹。能驾驭如此烈马的英武豪杰,世间本不多见,且更弄起如此阵仗的风尘,看来,这位骑马者今日来观文阁,是要弄出一番大动静了。
“文坛开诗会,怎么江湖上的三教九流都来看热闹?”这位骑烈马者勒住马,嘀咕了一声,身后忽而有一匹瘦马欺近,骑烈马者回头一觑,见瘦马上坐了卓禄,不免心头有所鄙夷。
卓禄见了,笑叹道:“章兄别来无恙。今日诗会,什么蝇营狗苟的人都来看热闹,占了他们不该占的道,害得一路麻烦。”
那骑烈马之人正是章楚翰。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有本事的人,就不怕别人占道。”说完,他一打马,衣袖大拂,身形轻晃,马儿会意,放开四蹄,疾奔飞驰,如急湍猛浪,开弓利箭,立马跑了个无影无踪,但看烟尘袅袅,升了数丈之高。
那烟尘漫天飞舞,终究还是落于观文阁前一片平整的空地上,又被一阵清风卷起,飘散到一顶华丽车轿的帷裳上。帘帷缓缓启开,一位头戴黑色大冠身披绫罗华服的老者自轿中移出。这位老者一下车轿,迎面遇到相国富弼和礼部尚书范镇,立时谄笑道:“哎呀,二位大人今日登临观文阁,可谓一览众山小啊。”
“王大人,老夫掐指一算,这都三年啦,我大宋文坛沉寂了三年,今日终于有所作为,真是可喜可贺。”富弼对这老者淡淡一笑。
这大冠华服的老者正是王魁义,他拱手作揖道:“这全是相国大人的功劳。相国大人奖掖后进,提携人才,实乃我大宋伯乐。”王魁义言毕,又偷偷扫了一眼富弼。
富弼不动神色,双目放眼远处山水,良久,目中一片黯淡:“只可惜,欧阳公不在了,‘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啊。”
王魁义诡谲一笑:“相国大人莫要悲伤,欧阳公虽已驾鹤西去,但我大宋文坛后继有人。远的不说,就说今日骆世臣广召天下才子,同聚观文阁,指授文华,品评风月,就足以让本学士刮目相看,真是后生可畏啊。”
范镇点头称是:“而今我大宋文治昌盛,实乃万民之福。”
三人还在谈天说地,阁主毕全已疾步而来,他精神抖擞,神采奕奕,至三人跟前作了个大揖,举手投足彬彬有礼:“三位大人亲临观文阁山水诗会,真是我观文阁之大幸,文坛之大幸。文坛盟主骆世臣和众后生已在观文阁大殿等候,富相国,范大人,王大人,请。”
观文阁大殿有两丈之高,气势恢宏,神威盖人。地面以檀木铺就,深沉古雅,静穆非常。四周,八根铜柱高耸擎天,让人有登峰造极之感。铜柱上镌刻《论语》,其字龙飞凤舞,其文洋洋洒洒,其韵缥缈不绝,不论是乡野之民还是饱学之士,置身其间,都能被这观文阁浩然之气所夺,犹如《庄子·秋水》里的河伯,见了大江大海,才知自己沧海一粟,不禁慨叹连连。
大殿两侧的桌案上不仅大摆了金樽清酒、桃杏李枣,更有各式各样的雕花果脯,那蜜冬瓜鱼清甜可口,那刻莲鲜姜微辣带甜,那映叶青梅直叫人两靥生津口舌垂涎。桌案后坐满了士子,众人见朝中重臣到了,皆起身相迎。大殿正前方的主位空着,骆世臣站在主位最边上的铜柱处,他莫名觉着天气有些寒冷,只好不停地揉搓双手,猝然间抬起头,见富弼等人快步走来,他大吸一口气,手足微颤,脸上泛红,双眉上下抖动。
骆世臣稍稍镇定,向富弼作了长揖。却见富弼迎上前去,回礼道:“世臣,今日既是文坛盛会,便该由你主持,你放手做事,不必拘谨。”
骆世臣点点头,脸上泛起红润之色,整个人也端庄自然些了。他疾吸一口气,理理头冠,矫首昂视,目光直插向观文阁的最高层处,而后再缓缓下落,仿佛双眸有千钧之力,一时举起如椽健笔,而后更如天人挥毫,来去波澜不惊,复归野马尘埃。他的目光落了座,欣然环看大殿,心中起了睥睨群雄之感,刚才的紧张之情一扫而空,胸中丘壑隐现,袖口乾坤激荡,英武叱咤的豪气充盈百骸,洒脱风流的大力灌满四肢,体魄亦随之膨胀不已,整个人镇定自如,气压山河。但听骆世臣朗声道:“三位大人,诸位才俊,今日风和日丽,骆某作为文坛盟主,斗胆邀大家来这观文阁一聚,表面为观山水盛境,实则效法诗仙,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遥想三年前的洗砚台流觞诗会,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我文坛威震殊俗。可惜三年匆匆而过,欧阳大人撒手西去,难免让人潸然泪下。欧阳大人在世的时候,最希望看到的,便是我大宋文坛兴盛,文采光耀四方。各位在文坛上皆有一席之地,何不承继欧阳大人的胸臆,抒百年豪情,发千载壮志呢?唐诗以丰神灵韵见长,可惜唐贤已乘黄鹤去,空余千载白云。我辈要超过唐人之诗,依我所见,当另辟蹊径。各位不如作些筋骨思理的诗作来,也不枉此生谈诗论道,中流击水,浪遏千帆。敝人如蛤蟆蛙蝇,一下子说了这么多,也不知说得对不对,还请各位大家指正!”说完,骆世臣一抱拳,四座人人点头,摩拳擦掌,振奋不已,几欲先试这筋骨思理的诗作来。
片刻功夫,一位身形高大、体貌微胖、满脸胡子拉渣的人站起身子,众人瞧去,以为看花了眼,闭目揉眼片刻再一觑,好家伙,这第一个跳出来作诗的,竟是王安石!想三年前的流觞诗会,欧阳修已定骆世臣为文坛盟主了,他王安石还不服,站起来连连抨击骆世臣,为何今日却是这般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