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
宋仁宗在两名太监的搀扶下,迈着蹒跚的步子来到议政的文德殿。他已到了风烛残年,身体每况愈下,越来越孱弱了。他每次做梦,都会梦到阎王,阎王告诉他,他年寿将尽,荣乐止步,得好生安排安排后事了,这一席话,惊得他在睡梦中猝然醒来,再也不敢入眠,直到眯眼瞧见清晨的阳光洒入宫殿,他惶恐的心才安定不少。
文德殿一片喧哗。
李怀墨李公公侍立在侧,他清秀俊朗的脸上透着几分儒雅,卓然有名士风度,让见过他的人都能打心眼里生出好感。
待李公公朗声宣布皇上驾到,殿中嘈杂之声才弱了些,但即便如此,仍然刺得仁宗皇帝的耳朵根生疼。
李公公见状,大咳两声,提醒诸臣。
喧嚣声虽戛然而止,但仍少不了交头接耳,窸窸窣窣。有人面色严肃,有人神色慌乱,有人惊恐失措。
仁宗皇帝微有愠色。这往日里临朝,大臣们都知礼,断不会出杂音。可今日却大反常态扯着嗓门嚷来嚷去,把个文德殿弄得如同坊间的菜市场,成何体统!
在群臣的“万岁”声中,仁宗皇帝不发一言,只是在龙椅上静坐,半晌才让众臣平身。文德殿变得沉闷,仁宗皇帝环视众臣,无奈眼力衰微,看人费劲得很,许久才瞧出大伙儿的神色,心中立时一凛——莫非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富爱卿,朝中出了什么事吗?”仁宗皇帝眉头一皱,启口问道。
大殿中静悄悄的,只听得众人“呼啦呼啦”如风箱般的呼吸声。
“富爱卿,你倒是说话呀!”仁宗皇帝纳了闷:富弼这老头儿,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今日怎么失了朝堂问答的礼数,连寡人的问话都不理会了?
“启禀皇上,富相国昨晚在回府的路上受了伤,无法来早朝了。”一人出列,手持笏板,神色严峻地说道。
仁宗皇帝听得出,这是范镇的声音。
原来富弼受了伤,没来早朝!难怪众臣议论纷纷,嘈杂不已。哎,也怪自己老眼昏花,记性也不大好了,连来了哪些臣子,自己都看不清,好不容易看清楚了,很快又忘了,哎,老啦!仁宗心里闷闷。
想到富弼受了伤,仁宗不免蹙额苦脸,关切道:“富爱卿受了什么伤?他昨晚还跟朕议事来着,怎么就受了伤呢?”
“回皇上,富相国是被毒蛇所咬,还好那蛇毒性不大,相国大人暂无性命之忧。”范镇答道。
“被毒蛇所咬?这京畿之地向来不产毒蛇,他怎么,会被毒蛇所咬?”仁宗皇帝微微侧头,对李怀墨道:“李公公,你待会儿让宫中御医,去给富相国疗伤,相国大人为我大宋鞠躬尽瘁,不容有事啊。”
李公公赶紧应了一声。
仁宗皇帝见富弼没来,心中有些空,于是脱口道:“众爱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话音刚落,他忽又想起昨晚所议之事,于是回口道,“当今正是国家用人之时,大凡青年才俊,愿为朝廷效力者,皆要大力提拔。三年前的进士骆世臣,此人仪表堂堂,博学多识,才华横溢,不啻我大宋奇才。只是他任什么官职,诸爱卿意见不一。既如此,大家就再畅所欲言,谈谈自己的高见吧。”仁宗泛了泛倦怠的眼皮,左右张望一番,道,“韩爱卿何在?寡人想听听,你有何新的见地。”
空荡荡的大殿里,无人回话。
范镇又出列,尴尬地回道:“皇上,韩大人也受了伤,也是被毒蛇所咬。”
仁宗一惊:“他也被毒蛇咬了?”
文德殿一片死寂。
“朝廷一日之内,有两位大员被毒蛇所咬,这……这要是传扬出去,真是笑话。”仁宗皇帝眉目之间愠色重重。
范镇苦着脸道:“皇上,这被毒蛇咬伤的,不止富相国和韩大人,还有……”
仁宗皇帝“噌”地站了起来,怒气自肺腔中喷出,瞠目裂眦对范镇道:“快说,还有谁?”
“还有文彦博和王安石。”范镇低声道。他的声音虽小,却似黄钟大吕,响彻大殿,骇得仁宗皇帝怵然一屁股瘫倒在龙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面色苍白如纸,眼神恍惚无光,眼睑一软,就要闭上。李公公赶紧去扶他,一面大声嚷着传御医。
“皇上,皇上。”范镇一阵手忙脚乱,忙跪伏在地,口中宽慰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大理寺和刑部正速查此事,皇上龙体要紧,切勿因这等小事伤了心神。”
群臣见状,也都纷纷跪伏,目中尽是关切。王魁义更潸然泪下,一个劲儿地说道:“皇上隆恩浩荡,待我等臣子有如手足,我等拼死效力,也无以为报啊。”
御医匆忙赶到,连掐皇帝的人中和虎口,又在他的劳宫穴和合谷穴上按压一小会儿,仁宗的呼吸逐渐转为顺畅,他又撮了一口呈上来的温热水,双颊有了气色,双目也变得明亮许多。
仁宗皇帝脸上渐涨红润,他环视四周,抽动嘴唇,嗫嚅几下,似乎忧心忡忡,复又陷入沉思,不知等了多久,他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两句话:“四位爱卿受伤之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众臣赶忙应诺。
仁宗皇帝稍稍振作,他又吞了些温热水,一时舒缓多了,遂左右环顾群臣道:“自古长江后浪推前浪。朕求贤若渴,巴不得天下英雄,皆入我囊中,乡野从此再无遗贤。骆世臣既为才俊,必然要重用。不过,古人也说得没错,‘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若是在仓促间,就委以重任,无异于揠苗助长,不仅于国不利,于他本人,也不是一件好事。哎,骆世臣之事,朕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定主意啊。”
王魁义略一沉吟,急忙出列道:“皇上,骆世臣是有文才,但自古有文才者未必就有吏才啊。想那南唐后主李煜,才华横溢,谈吐成文,不愧一代诗家,可结果呢?他附庸风雅,最终成了亡国之君,‘最是仓皇逃庙日,教坊尤奏别离歌’,可悲可叹。有道是隋亡之辙,殷鉴未远。愚臣以为,朝廷所用之人,不仅要有文才,更要有吏才,而这吏才是书中学不到的,不如放他骆世臣去边远苦寒之地磨炼一番,骆世臣年纪轻轻,又吃得苦,相信他经风雨,见世面,自然会很快成长起来。”
范镇知人善任,他对后进的奖掖和提携在朝中都是出了名的。此刻,他思忖片刻,寻思着不妥,也出列道:“皇上,微臣以为,王大人的话有待商榷。古人云,‘尚贤使能,则主尊下安’。让骆世臣去边远苦寒之地,这跟流放罪人有何区别?以流放犯人之举来行尚贤之事,岂不荒谬?再说了,这英雄当有用武之地,去了边远苦寒的地方,试问他如何发挥自身的才能?又如何成长呢?微臣认为,王大人的建议着实不妥。”
王魁义淡淡一笑,针锋相对:“范大人,《战国策》中有触龙说赵太后之事,你博览群书,应该比我更清楚吧。自古父母爱子,必为子女做长远考虑。皇上爱惜才子,登高望远,为其从长计议,不愧为一代贤君。而范大人,我倒想问问你,若朝廷用起骆世臣束手束脚,看不得他受一点儿风吹雨打,试问数年之后,皇上如何信服他的吏才?朝中大臣与天下子民又如何信服他的吏才?范大人,自古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范镇一怔,他没想到,平日里明哲保身的“三旨相公”王魁义,今日竟然会与自己争个面红耳赤、你死我活!不就是授他骆世臣一个官职吗?犯得着如此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