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范镇压抑不住自己的狷狂性情,话中绵里藏刀:“王大人,皇上甘当伯乐,广纳天下人才,好不容易才寻到骆世臣这匹千里马,可惜王大人不识货,仍像对待普通马儿一样来对待他,骆世臣纵然有千里之能,食不果腹,力气不足,试问,他又如何日行千里呢?前朝韩愈说得好,‘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槽之间,不以千里称也’。骆世臣有经纬之才,若是放他去边远贫瘠之地为官,岂不是让他蹉跎光阴?他一肚子治国平天下的胆识和才智,岂不白白耗费?试问,这对朝廷、对大宋,又有什么好处?”范镇言罢,埋头叹息,语声令人扼腕。
王魁义横眉一挑,冷冷说道:“范大人,你口口声声说骆世臣是千里马,不知论从何出啊?骆世臣是不是千里马,皇上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明白,还需你来提醒?难不成,你觉得皇上老眼昏花,不会识别人才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范镇对王魁义的话恨得牙痒痒,只因他心里敞亮着哩,洞悉着朝堂上的世道人情:皇上已经老啦,他害怕的自然是自个儿不断地老下去,他更害怕的,就是众臣都觉着他老了,昏庸了,不中用了。他越是怕什么,就越是疑心什么,这世间怨不在大,可畏唯疑啊!若是皇上疑心自己……
范镇的脸上碾过一阵惶恐,他急忙跪下,对仁宗皇帝道:“皇上雄才伟略纵横四海,臣等望尘莫及。微臣胆子再大,也绝不敢蔑视皇上、踢天弄井、肆意妄为。微臣只是觉得,朝廷开科举、取人才,本意就是要选贤任能,不仅要看考生的文才,更要探究考生的博观之力、思辩之能和为官之道。骆世臣既然夺得状元,为天子门生,自是学富五车、诸才皆有、雅望非常,又岂会没有吏才?若是我们对科举所取之士心怀芥蒂,不敢大胆任用,那开科举便失去了意义,如此,天下士人也会寒心呐。”
仁宗皇帝早已有些疲惫,可他又不忍拂了诸臣对朝堂之事的热心,更想广开言路,以达兼听则明的功效,故而迟迟没有打断范镇和王魁义的话,直到范镇进言,仁宗皇帝才微微点头,却是不置可否,反而问他道:“依范爱卿所言,朝廷应授他骆世臣何官为好呢?”
“微臣以为,可让骆世臣任大理评事,入秘阁直史馆。”范镇早已成竹在胸,一听圣上切入要害,便是想也没想,脱口即出。
王魁义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起了突——大理评事这阶官,授他骆世臣也无妨,可这入秘阁直史馆,那可是留在朝廷里执掌经史、编修国史!虽非要害官职,可如此,他骆世臣便要留在朝廷了!自己据理力争,图的到底是什么?不就是让他远离朝廷,远离皇上!他去边远苦寒之地为官,就算作出再大的政绩,远在京城的皇上又能知道多少?更遑论这路途遥远,鞍马劳顿,疾疫横行,说不定他还没走马上任,行到半路就去见了阎王!可现在范镇居然推荐他入秘阁直史馆,骆世臣年纪轻轻,初入仕途便占得这么好的位置,岂不白白得了大便宜?自己与范镇争执不休,闹得脸红脖子粗,到头来岂不是白费口舌?
不行!王魁义心里头斩钉截铁道。
须臾之间,王魁义念头又起:皇上老啦,他一天看不到骆世臣,记忆中便淡忘一天,一年看不到骆世臣便淡忘一年,只要骆世臣不在朝中为官,皇上便可将他渐渐忘却,届时,他骆世臣纵有通天之术,怕也回天无力了吧!想到这里,王魁义肚子里打起战鼓,声音震响,激得他拔足出击道:“皇上,愚臣以为,他骆世臣年纪轻轻,经验不足,不宜入秘阁直史馆担当大任。臣以为,这新的官员,若是只知笔墨纸砚、琴棋书画,而不知稼穑为何事,不知五谷为何物,不念苍生疾苦,不念黎民福祉,到头来自是有负皇恩。骆世臣乃我大宋文士,何不去岭南不毛之地为官?若他去岭南,可开礼乐教化,启迪民智,移风易俗,熏风解愠,为苍生解疾苦,为黎民进福祉,此亦为我大宋之幸。”
“去岭南?”范镇瞠目结舌,“皇上,微臣以为,王大人的建议太过刁钻,不近人情。此去岭南,远道荒寒,碧山重重阻隔,暮霭沉沉无尽,外加瘴痢肆虐,虎豹横行,又有巫蛊神教徒横行无忌,妖术肆虐,凶险至极,万一骆世臣因此丢了性命,我大宋便少了一名英才。昔日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尤恐失天下之士。皇上效法周公,礼贤下士,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朝堂里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热闹局面。皇上,人才难得,还请慎重考虑。”
王魁义自诩自己有孟轲那般能言善辩的能力,只是平日里守拙,不肯让锋芒毕露罢了。可今日,他眼睁睁看着骆世臣这根眼中钉、肉中刺正不断往高处爬,他是寝食难安呐!王魁义心里清楚,若是照此下去,骆世臣很快就会超过自己的地位,到那时候,骆世臣尾大不掉,自己又如何收拾得了他?
王魁义善于察言观色,他见仁宗皇帝始终不动声色、不置可否,知道皇帝心中依然摇摆不定,没有定案,于是又继续发力道:“皇上,范大人危言耸听。这骆世臣年纪轻轻,身强力壮,头脑灵活,身边还有一位叫卓禄的武功高手相助,纵然岭南山高路远,又何足惧怕?既然为官,自当为皇上效力,为朝廷效力,为大宋效力。岭南虽路远,难道不是皇上的王土?岭南的子民虽服饰有异、语言不通,难道不是皇上的臣民吗?既然岭南是王土,岭南的子民是皇上的臣民,这年轻的官员,又岂能不为皇上分担忧愁,了却君王天下大事?”说到这里,王魁义侧过脸去,朝范镇说道,“范大人,若是为官拈轻怕重,挑三拣四,哼,那还是别当官了,回家种田去吧!”
王魁义话音未落,范镇的心头已是怒火中烧,王魁义堂堂翰林学士,居然在这里瞎掺和,弄性尚气,上下其手,煽风点火,把个朝堂弄得乌七八糟!他疾吸一口气,回转念头,心中愤愤:今日王魁义算是与自己杠上了,不过,老夫也是不是好惹的,老夫心底无私天地宽阔,不惧各路魑魅魍魉。
这念想如车轮般滚滚压过心头,范镇眸中精光灼灼,脸上表情犹如饥饿的虎狼,来势汹汹,朝王魁义怼道:“王大人,既然年轻的官员应该为皇上分担忧愁,那年纪大的官员是否更应为皇上了却天下之事呢?王大人在朝为官多年,心系苍生,忧以天下,爱民如子,鱼水一家,何不自请去岭南为官?如此,则岭南子民幸甚,大宋社稷幸甚。”
王魁义闻言,咆哮如雷:“胡闹!范镇,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皇上面前胡闹,简直混账!”王魁义压制不住心中恼怒,浑身颤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目中刹那间电光火石交迸溅发。
众臣从未见王魁义有如此骇然言行,又忌惮范镇和王魁义皆是朝中重臣,不敢掺和二人的唇枪舌剑,故而识趣,纷纷埋头,敛气屏息,不敢吭声。
此刻阴云密布,笼罩整个朝堂。
范镇见王魁义这次第撕破了脸,心中一凛,不自觉地倒退两步,却是咽不下这口气,咬牙鼓舌,也要回敬王魁义,当此之时,却听仁宗皇帝开口了:“两位爱卿,朕已有定论,你们就不必再争辩了。骆世臣有经略之才,让他去岭南为官,朕实在是不舍。但古人有言,‘玉不琢、不成器’,这年轻才俊嘛,也是需要雕琢的,不经风雨,见世面,以后又如何成大事呢?”仁宗皇帝的舌头绕来绕去,终于绕到正题上,“朕思来想去,就让骆世臣任杭州通判,想必应是最为妥帖的。”
仁宗皇帝一语定调,一切遂成铁板钉钉,谁也无法再辩驳。范镇与王魁义各自都好生收敛了心头不平,互相瞥了一眼,虽是不满,如鲠在喉,却也只能歇手罢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