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士府内,王魁义依旧双眉紧锁,心中怒涛激荡。
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院中初荷贴水,横塘微点,蝶衣晒粉,新枝招展,生机勃发,春意盎然。面对这大好春色,王魁义却是无心欣赏,他一脸心事重重,想要要紧之处,不免连连喟叹,惹得蝴蝶惊起,仓皇离去。
王魁义心里如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并涌来,心尖儿上真不是个滋味。哎,范镇那个老头儿任贤使能、知人善任,喜欢提携后辈,奖掖后进,远近闻名,被他提携的人皆是对他感恩戴德,唯他马首是瞻,自己平日里四平八稳,不发美言,不出恶声,唯唯诺诺,倒也落得闲适。可是今日,自己却因骆世臣之事大发雷霆,与他范镇刀锋相见,虽然到头来皇上没让骆世臣入秘阁直史馆,算是自己得了一手,可是,朝堂上其他人又如何看自己呢?他们会不会认为,自己嫉贤妒能,打压才俊呢?
想到这里,王魁义阴郁愁结,愤懑不平,团团黑云翻墨,浮上他的脸颊。他仰头长叹一声,转身向书房而去,到了案头,他一屁股落进太师椅里,久久不见出来。
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腰板,两眼死死盯着面前的桌案。那桌案上什么都没有啊,他在看什么呢?原来,他已经将怀揣的心事翻开,找了好一阵子,终于翻到了四十多年前惊动朝野的一桩犯赃大案,彼时,他王魁义不过一垂髫小儿,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始终无法忘却那桩赃案,那赃案就如同一把锐利的尖刀,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剖着他的心,令他痛不欲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始终无法释怀,无法从当年的阴影中走出,可以想见他内心的煎熬……
当年,殿中臣王淮巧立名目,贪赃枉法,贪了数千万贯的官钱,不料东窗事发,王淮被抓了起来,投入大牢,听候发落,而王魁义的爹王振也牵涉其中,亦被捕入狱!
朝廷以宽厚治国,唯独对犯赃严惩不贷。这王淮是首犯,且贪得无厌,肚如貔貅,大吃那么多官钱,依律应当砍头,以示惩戒。然而,王淮的胞兄王沔官居参知政事,权势日隆,一呼百应,眼见自己的胞弟锒铛入狱,就要人头不保,王沔不甘,面见当时的太宗皇帝,替王沔求情,说得是声泪俱下,泣涕沾襟,太宗皇帝心一软,便松了话语,仅下诏杖打王淮一百棍,降为定远主薄。
王魁义突然间情不能已,嚎啕大哭——可怜自己的父亲王振,他贪得比王淮少,却被处以极刑,眨眼间就喋血午门外,身陨如青烟!可悲啊可悲,这朝中有亲,贪赃枉法都能受到从轻发落,可怜啊可怜,朝中竟无人为自己的父亲撑腰,无人替他求情,以至于窃钩者诛!日暮苍山昏惨惨,雾锁寒江烟茫茫,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
王魁义瞧见自己失了态,登时一怔,脑中空白,双目恍惚,待回过神,想起自己是独自蜷在书房内,无人见得自己的失态,这才落下危悬的心,紧闭二目,双手掩面,手指缝隙间却滑落出几滴清泪,掩也掩不住。
父亲音容宛在,清音声声揪心。
王魁义的心又往下沉,一些更为凄凉的画面浮到眼前。当年,为保王振性命,王魁义的爷爷豁下一张老脸,登门拜访当时的大理寺卿徐慎言,求他看在同为巴蜀老乡的份上,向皇上求情,恳求皇上放王振一条生路。这徐王二家同为蜀中大族,只是一个居于眉州,一个居于成都,少有蒙面,更无私交,但既有乡土情结,总不会见死不救吧!可惜那徐慎言是铁石心肠,不徇私情,面上容不下半点污垢,他听罢王家人的请求,言辞拒绝,还招呼下人送客,终究留下王魁义一家不尽的遗恨。
往事历历在目。徐慎言那个老狐狸明哲保身,见死不救,且如此决绝,冷眼旁观自己的父亲受难,这个冷血看客,想想实在可恶!仇恨的种子一旦埋入心里,生根发芽,终究结成孽之花。可惜那时自己年龄尚小,只能眼睁睁看着兵士将自己的父亲五花大绑从府上押走,又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押上刑场,跪在地上,蓬头垢面,脸如死灰,刽子手手中的屠刀透着寒气,彼时阴云密布,黑墨翻滚,疾风訇啸……
王魁义猝然间从回忆中醒来,激愤不已,血脉偾张。徐慎言啊徐慎言,你苦心孤诣地护着自己的清高,却没想到这清高终究成了孽障吧!而今,你的外孙骆世臣走上仕途,与我同朝共事,真是冤家路窄!
王魁义压压心火,转念又想,自己往上爬了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当上相国吗?而今,朝廷里支持自己的呼声越来越高,如果不出差错,这相国的位置自己很快就能收入囊中。可现在出了骆世臣,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有揽辔澄清之志,有纵横八方之力,很受当今圣上器重。说不定他在官场上混着混着,相国的官帽就戴到了他的头上,如果真是如此,那自己的如意算盘岂不是落了空?
不行!
王魁义咬牙切齿,反复告诫自己,于情于理,自己都定要好生“关照关照”骆世臣,让他仕途止步,人生逆水,甚至深陷囹圄,走投无路,让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王魁义将拳头捏得“啪啪”直响,一时青筋暴起,骨骇似乎都要迸裂出来,心中却是痛如刀绞,一个操持不住,便往地上跌倒,脑袋撞上桌脚,撞得天旋地转,待到镇定下来,他惊觉自己又入了回忆之中……
午时三刻还未到,监斩官一副焦急的模样,约莫是坐得不耐烦了,屁股在椅子上磨来蹭去,而四下围观的人更是没了耐心,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嘴,流言蜚语满地打滚。
“听说这王振,一口气就贪了上百万贯钱,真是贪得无厌!”
“贪官贪的都是咱穷人的血汗钱,按我说,就应该将这些贪官凌迟处死!”
“凌迟处死算便宜这狗官了,应该将他剁成肉酱,下油锅熬他三天三夜!”
“咳,你们就别大惊小怪了,这贪官贪的钱算少的了,听说有人贪得更多,却连牢都没坐,哎,这世道。”
“呼,今天死的,原来是个替死鬼。”
众人正七嘴八舌,吐着酸甜苦辣,忽闻一段不大不小的声音如飞石掷来:“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可惜啦,可惜啦。”众人惊诧,寻声望去,但见一位全身灰衣宽袍、大脸大鼻大额、眉心一颗黑痣的少年出现在不远处,他一举一动矫健有力,却又轻如羽翼,起落无声,好似与气息融为一体。
“窃钩也是窃,窃国也是窃,既然都是窃,又有何区别?哎,芸芸众生贪得无厌,行如饕餮,只进不出,最终撑死,想想也没什么可惜的。”背后又有一人说话,众人转身一瞧,说话者竟然是在三丈之外发声,声音却传了这么远,看来本事不小。再细细看去,说话者青衣白髯,衣服似乎沾染了仙风道骨,让人总觉他身边有云雾缭绕、薄霭腾腾,一时半会儿捉摸不透。
那大脸黑痣少年远远瞧见了这青衣白髯人,先是一怔,尔后心绪缓缓平复,昂首拱手道:“请问阁下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嘿嘿,我自终南山而来,游遍名山大川,名字早已散落无闻,富贵更是于我如浮云。倒是兄台你,弘巫山武功,扬名南武林,令人艳羡啊!”那青衣白髯翁说话不快不慢,温文尔雅,内敛有度。
大脸黑痔少年扬眉斗目,一副得意的神色:“那是自然!我虽还未得我师父尚善大师的真传,却也是咱巫山派的一把好手了。待来日我练成巫山派的山鬼洗风诀,定成江湖绝世高手,就算少林寺的人来了,也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蛋。”
“嘿嘿嘿嘿。”那青衣白髯翁干笑几声,仰头直向苍穹,似乎是在叩问苍天,又或许是在追问穹庐下的芸芸众生,“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自古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世人不悟其中道理,贪恋富贵,徒慕虚名,必然树大招风,横生实祸。哎,世人道我太落魄,我道世人空蹉跎……”话音还未落,这人已不见了踪影。
大脸黑痔少年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好像是寒山派的道人呐……也罢,也罢,我这巫山派未来的掌门,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会跟一只缩头乌龟过不去呢?”
空中依然回荡着“世人道我太落魄,我道世人空蹉跎”的余音,袅袅不绝,倏然钻入了王魁义的耳朵。想想父亲奋然有英雄志,到头来空自蹉跎,这悲情况味,叫人肝肠寸断。王魁义一念至此,眼角酸热,滚烫的泪珠如泄了闸的洪水奔涌而出。
“斩!”
伴着阴风怒号,父亲身首分离,满是血污的脑袋在地上蹦跳了几下,打着滚儿,满地转了一圈。王魁义依然清晰地记得,他父亲的一对眼珠子自始至终瞪得猩红无比,似乎要把来看热闹的人都看个明白,又似乎是在向众人申冤,他死不瞑目!
受刑人已就戮,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人影斑驳。偌大的刑场上,唯留他王魁义一人,扑在父亲的残躯上,放肆地大哭,可他的哭声很快就被暴风骤雨所堙没,他竟浑然不觉这风雨凄苦,浑然不觉这天地苍黄,一任雨水毫无忌惮地扑打到自己脸上,淋湿了头发,模糊了双眼,冰凉了胸口,他也不去擦拭,因为他的心里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寒冰,蚀骨钻心,仿佛自己在这世间早已不存在,此刻活下来的,不过是一只蝼蚁罢了。
但蝼蚁又如何?只要有手段,不照样能筑穴而溃千里之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