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步帅梁荀溪入了集英殿,此人身材颀长偏瘦,左眼下方有一道刀疤,疤痕不长,但生在他略显白皙的脸上,就显得特别突出,夺人眼目。
行过君臣之礼后,仁宗皇帝便向梁荀溪交代了两句,梁荀溪会意,颔首施礼应承。
骆世臣见万事俱备,稳步行至崔太医跟前,接过他手中的铜钵。那铜钵原本黑黄黯淡,如今受了骆世臣的灼灼眸光,竟然放了些光亮出来,为整个集英殿增添了好几分神秘诡异的色彩。
众人的眼目被那铜钵的神韵所夺,丝毫不游走它处,骆世臣也就按兵不动,屏息静气,偌大的集英殿,虽无刀剑,却没来由地飘散出血腥的气味来,呛得众人鼻子发痒。
“阿嚏,阿嚏!”王魁义受不住这怪异的气味,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说时迟,那时快,骆世臣左脚斜出半步,飞快扬起铜钵,将钵中之物往公孙武身上倾倒下去,但见钵中泼出来好些灰褐色的玩意儿,纷纷泼落在卓禄的头发、后背、肩臂多处,大概是受了惊吓的缘故,那些玩意儿竟爬得厉害,触角在幽暗中左右试探,着实让人寒毛倒立!
蜈蚣!
那是蜈蚣!
殿内诸人惶恐不安,惊慌之余,竟是手足无措,浑身僵直,全忘了吐纳胸中久浊之气。
若是换成旁人,身上被多只蜈蚣爬满,早被吓得半死了,可他公孙武猝然临之,却是丝毫不惧,连眼皮子都未抬一下,只是本能地抖了抖满是灰土的衣裳,身子周围顿时起了一层淡淡的浊气,那些刚刚还张牙舞爪的蜈蚣,一嗅到那浊气,纷纷折返逃窜,快马加鞭逃遁,丝毫不敢懈怠,眨眼功夫,竟已悉数跌落在地。
崔太医怕这些蜈蚣在地上四处游走再也寻不着,果断将铜钵放回地上,那些四散逃命找不到北的蜈蚣嗅到了转机,仓促往铜钵爬去,倏地钻入钵中,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骆世臣适才还略显紧张,此刻见尘埃落定,才大大松了一口气,便向仁宗皇帝揖道:“皇上,刚才微臣向崔太医借了些即将入药的蜈蚣来,撒在了公孙武的身上。这蜈蚣乃是五毒之一,形貌丑陋,人人见了都会惊慌失措,可他公孙武一点也不害怕,而且他一抖衣裳,散出浊气,那些蜈蚣反而吓得掉头就走,再也不敢返回,这可真是咄咄怪事。不过事情虽怪,却又在情理之中——因为公孙武是巫蛊教徒,擅巫蛊之术。微臣听闻巫蛊神教的制蛊之法,是将百虫置器密封之,使它们自相残食,经过数月后,视其独存者,便可为蛊害人,如此看来,蛊物比起蜈蚣更为凶残毒辣。公孙武善养蛊虫,见惯了那些吓人的家伙,自然不怕区区蜈蚣,而蜈蚣闻到了公孙武身上的蛊毒,却是吓得屁滚尿流。皇上,微臣孤陋寡闻,对于巫蛊之事,也就只知道这么多。”骆世臣说完,侧身淡然一笑,对梁荀溪道,“好在有武功高手来了,还请梁大人指点一二。”
“梁爱卿,你在武学上驰骋已久,朕想听听你的意见。”仁宗皇帝问梁荀溪道。
梁荀溪略加思索,道:“回皇上话,骆世臣说得在理。听闻江湖上有用百虫制蛊的,而善弄蛊虫者,莫若岭南巫蛊神教,他们养出的蛊虫比蜈蚣等毒物还要厉害。微臣认为,这位叫公孙武的人,十有八九是巫蛊教徒,还请皇上圣断。”
“皇上,不是这样的,他们两人信口雌黄,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他们,他们前前后后,没一个字说的是事实,皇上,你仁慈爱民,体恤众生,你……你应该将骆世臣关起来,砍他的头!”公孙武眼见自己露了馅,顿觉九天雷霆急轰,轰得三魂六魄都要从天灵盖迸出,他咆哮着,怒吼着,像一头发了疯的雄狮,撕裂了自己的喉咙,一个劲儿地喷发胸中怒火。
“那朕倒要问你,那些蜈蚣为何怕你得要紧,见你抖动衣裳,他们就转身逃走了呢?说,你到底是不是巫蛊教徒?”仁宗皇帝目光凌厉,直逼公孙武。
“这……我……”公孙武再也无法自圆其说,他支支吾吾,口舌不清,终究哑然,成了霜打的茄子。
王魁义见大势已定,心中唏嘘叹息。现在,就算是市井中的傻子用脚丫子想,也能想到,地上那叫公孙武的人便是犯案者!看来,骆世臣这小子真是有些鸡鸣狗盗的本事,哎,自己是低估了他!王魁义心里想着,胸口发紧,嘴角稍稍抽搐了数下,愤愤之气久不能平。
仁宗皇帝瞋目切齿,冲着伏在地上的公孙武怒道:“你这残贼,作恶多端,残害我朝臣,今日虽被活捉,却还死不认账,更妄想着嫁祸于人,真是罪无可赦!梁荀溪,朕命你立刻将这残贼押入大理寺狱,秋后问斩!”
公孙武大叫冤枉,呼天抢地,声泪俱下,撕心裂肺,却是无人搭理他,他被拖得远了,嚎声随之转淡,直至匿了踪迹。
仁宗皇帝已经拍板定案,公孙武很快就会伏诛,疑案了结,而且办成了铁案,骆世臣心头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他好不惬意,好不畅快,好不兴奋,可他明明觉着自己还兴奋哩,为何就开始发困了呢?他转头一想,才想起自己多日没有睡一个好觉了,现在被身上的瞌睡虫一搅扰,自己还能挺得过去么?
一大股浓浓的困意蔓上心头,惹得骆世臣只想立刻趴到地上大睡一觉,什么事也不管。可此时还在朝堂问对哩,若在皇上面前睡着了,岂不是闹笑话?他狠狠提了口气,努力振作。
须臾间,骆世臣又将整个悬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确信自己再没漏掉什么疑点了,这才舒缓心神,长长松了口气。想想这些日子,自己面对重重迷雾,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没有半点退缩,今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着实不易。此间的艰辛与苦楚,只有自己心里最明白,未尝经历的人,怕是品不出这味道的。
骆世臣本性情中人,想着想着,眼角微微湿红,往事历历在目——从眉州到京城,从观文阁到孤山客栈,处处都有巫蛊神教的身影,事事都余巫蛊神教的孽障,他们仿佛鬼魅一般游走,渗入到了每一个让人毛发耸然的地方,想想,也让人彻骨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