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纷飞,落在骆世臣与卓禄身上,须臾化为水露,将二人衣裳湿了个透。
不知天上谁横笛,吹落琼花,一夜满人间。待东方泛起鱼肚白,但见草木陇田、檐墙户牖,处处皆压了雪。大雪到底消停了,只留下零星的雪点儿,似轻柔的精灵,跳着欢快的舞蹈,在空中翩跹来去,终究与大地融为一体。
待最后的两三雪点儿,裹着温煦的阳光欢乐地飘落下来,正好落到骆世臣的头发上,此刻,他与卓禄已出城门,在古道荒草间勒马缓行。
“卓禄,还是你身手不凡,将我从荒井下拖了上来。公孙武一定想不到,我们俩会到那荒井下,还见到了田掌门,发现了许多线索。”骆世臣落落说道。
卓禄侧脸瞧向骆世臣,脸上并无兴奋之色,反是紧锁双眉,拊膺喟叹道:“世臣兄,既然我们已找到公孙武等人的藏身处,何不快刀杀了他们?我们这么悄悄离开,算什么本事?”
骆世臣听出卓禄言语中的愤懑,他淡然一笑,双目远视,两腿左右打向马肚子,那马会意,迈开四蹄,冲将出去,当此之时,骆世臣猛地扬起鞭子,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记,那马吃痛,拼命往前奔去,一溜烟儿跑出百丈之外。
卓禄吃不准骆世臣卖的是什么关子,只得紧随其项背,也跟了过去,二人一前一后打马疾行,其速越来越快,直弄得飞沙走石,扬尘蔽日。
就这么一超一赶,二人竟然奔了数十里,方才停下。
骆世臣回头一觑,微微笑道:“卓兄弟,你看我们骑的于阗花马,能一口气跑这么远,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不就是因为这两畜生吃了好些粮草,所以干活特别卖力嘛。”卓禄打趣说道。
骆世臣哂笑道:“当然不是!那是因为,我们这马儿志在千里,不洗风尘。”
卓禄闻言大怔,细细思量间,恍然有所得。
骆世臣点点头,又道:“公孙武此人虽是阴狠毒辣,奸诈狡猾,做了不少坏事,但他终究不过是巫蛊神教的跳梁小丑,不足为惧,若杀了他,反而打草惊蛇。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有擒住闻千秋与玄武长老等人,才能解开所有的谜团,才能荡尽公孙武这群乌合之众,才能让天下太平!”
卓禄“唔”了一声,朗声说道:“世臣兄,你说得对,马儿志在千里,怎能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所困?等我们完成了大事,回头再来收拾公孙武也不迟。”
此刻,晴空万里通透。
骆世臣拉起马儿的缰绳,双眸已投向远处:“卓兄弟,算算这日子,冬至很快就要到了。届时船坞山会热闹得很!你我当策马扬鞭,乘千里长风,尽早赶到杭州,会盟各路豪杰。可不能迟了时日,损了士气。”
卓禄兴奋说道:“世臣兄,我……我好像已听到船坞山上战鼓喧天,看到猎猎旌旗背水而陈,看到江湖败类在我们的刀剑下灰飞烟灭。”
骆世臣意气风发:“我等揽辔出发,不负年华,定能扫平风波,澄清天下!”
二人说到此处,举头极目天涯,望处烟波浩渺,只恨碧山千万重重阻隔,碧山还被暮云所遮,只恨自己不能借来大鹏之力,一口气飞到杭州才好。
卓禄心底又突然冒出一事,不免忧从中来,心痛如割,悲愁如焚。他极力想掩去这份伤痛,却又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他扭头瞧去,但见不远处,一个少年郎携佳人之手信步而行,二人顾盼生情,眉目达意,仿佛周遭的万千风物都已化为乌有,似乎这陌上就只有他们两人而已。二人欢声笑语转淡,那佳人曼声吟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卓禄默念不绝,念着念着,一个没忍住,眼眶中竟挤满了泪水,泪水晃晃悠悠地打了转儿。他强忍住内心的波澜,扭过头去,什么也不去看,什么也不去想,他的马儿也似乎通了人性,垂下头去,无精打采。
卓禄望断云天,泫然涕下:“纵然到了杭州又如何?我无法练成拜日神功,无法击败闻千秋,无法救出嫣然妹妹,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真没用……”话未说完,他已数度哽咽,泣不成声。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谁弱谁强,天意难问,卓兄弟何苦如此伤心难过?”骆世臣见卓禄陨泪,心头也是不好受。
“世臣兄,你说,我还能见到鄢然吗?人世间情深缘浅,难道都早有定数?”卓禄愀然问道。
“你和鄢然天各一方,难以相见,我心中很不好受。”骆世臣眸中噙泪,眼角湿红,举目远视,竟不见了来时路。
“世臣兄,你不知道,这些时日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鄢然,我的脑海里全是鄢然的脸庞,我的心中尽是鄢然的身影。我好想伸出手去,一把将鄢然拥入怀里,带她离开这个纷纷扰扰的世间,去过我们桃花流水、田园牧歌的生活。可黑暗中,鄢然离我而去,我再怎么呼唤她,她也不出现了哎……”卓禄长吁一声。
“我知道你心中苦闷,其实,我也甚是彷徨,不知是进是退。我有时会想,我们不就是那移山的愚公吗?我们要对付的敌人,乃是隐藏在幕后的黑手,我们看不见他,他却将我们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处心积虑要置我们于死地。”骆世臣的双眼变得越来越模糊,思绪却越来越清晰,“每念于此,我就会想起我娘,想起我小时候,她会给我讲《后汉书》里的故事,讲范滂胸怀大志,正气凛然,以天下为己任,为国为民做了许多好事。然而,当时皇帝昏庸,宦官专权,朝政黑暗。范滂上书指斥时弊,却被朝廷缉拿,他赴汤蹈火,名垂青史,日月可鉴。卓禄,我们今日之事,不也正是范滂昨日之事吗?大丈夫有鸿鹄之志,自当登车揽辔,将生死置之度外,如果苍天注定要塌下来,那就让我们俩,用我们的项上人头顶着!”骆世臣慷慨激昂。
朝阳中,苍鹰疾驰而过,鸣声高昂,天下震动。
寒风拂面而来,仿佛伊人翠袖,为卓禄揾去千行泪。
卓禄猛然抬起头来,他胯下的于阗花马也兀自昂首,“嗷——”的一声嘶鸣,驱散了远山近水的荒烟迷雾,地上阡陌交通,眼前赫然可见。
古道荒草间,骆世臣与卓禄的快马去势如飞,仿佛万骑貔虎,俯仰间便隐匿了身影,只有地上两溜儿马蹄印,在晨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