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世臣沉吟一番,又道:“相比李公公来,公孙武更让人看不透,摸不到准头。他明面上是古剑派的人,暗地里却又修习巫蛊之术,还勾结朱虎翼图谋不轨,东窗事发后,又暗中严刑拷打朱虎翼,只为得到《北境布防图》!此人施蛊祸害朝中大臣,本应秋后问斩,却又被人从死牢里捞了出来,直到现在都还活得好好的。此人韬光养晦深藏不露,一露面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是高明啊!”
卓禄点点头,若有所思,转向田开疆道:“田掌门,恕晚生直言,公孙武跟了你这么多年,你就从没发现过,他有什么怪异之处吗?”
田开疆喟然叹息:“老夫日日夜夜参悟本派武学,却没想到,这世间最难参透的,不是武功,而是人心啊!我做梦也没想到,我教养了多年的大弟子,竟然是个吃里扒外的内奸!直到他将我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荒井,整日施蛊吸我内力,我才恍然大悟,他竟然会巫蛊妖术,他是巫蛊神教的人!我前思后想,终于明白,公孙武一定是受巫蛊神教的派遣,来中原找我武林中人报仇的!他混入我古剑派,打着侠义的旗号为非作歹,我竟一无所知,真是糊涂透顶啊!”
田开疆的眼前,又浮现出九年前昆仑关血雨腥风的一幕幕:“遥想当年的昆仑关一战,我与游功书联手,连败巫蛊神教四大长老,打得魔教教徒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他们一定怀恨在心,此番前来,定是阴谋与我中原武林为敌!我田开疆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万死不足惜,只是放不下我古剑派的百年基业,放不下整个江湖与芸芸众生!”
骆、卓二人听罢,皆是唏嘘不已。
骆世臣忽又想起些事来,眼前扑朔迷离。他拨开缭绕无定的云雾,依稀看出了些端倪,不紧不慢地说道:“田掌门,河洛帮帮主游功书与晚生有过一面之缘。他告诉我,自古剑山庄起了浩劫,他便苦心寻找你的下落,后来竟发现,你早已被人害死,死时全身血脉枯竭,成了一具干尸!而且,从那干尸的鼻孔和嘴巴里,竟然还爬出了血蜮蛊!”
“还有这等事?”田开疆又惊又怒,“血蜮蛊……血蜮蛊……我想起来了,那是巫蛊神教玄武长老所豢养的蛊虫,专噬人的血脉,让人痛不欲生。玄武长老那只老狐狸,他为何要造出我被血蜮蛊害死的假象呢?哎,游帮主何等高明,竟也被他蒙骗。”
骆世臣却未有惊怒之举,只是神色严肃:“前辈,晚生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身如已灰之木,万事过眼云烟,还有什么想不透、容不下的呢?”田开疆幽幽说道,怅恨良久。
骆世臣洒然道:“前辈,实不相瞒,此假象乃是公孙武与他表哥裘文处心积虑布下的。”
“你怎么知道?”田开疆急问。
“适才,我与卓禄偷听他们二人说话,听了个清清楚楚。”骆世臣掷地有声。
“原来如此……”田开疆怒火攻心,一下子失了言语。
“但凡作案者,只有欲盖弥彰的道理,若真是玄武长老所为,那他在现场留下血蜮蛊,岂不是将屎盆子往自己身上扣?”骆世臣析道。
卓禄心中辗转不安,疑惑说道:“这事儿就更加扑朔迷离了。公孙武是巫蛊神教的人,他搞这种鬼,分明是想嫁祸玄武长老!他为何要对自己人倒打一耙呢?”
“公孙武这浑贼,来古剑派招摇撞骗,背叛师门,又对自己的义父朱虎翼严刑拷打,现在,他又调转头来跟巫蛊神教作对,真是吃里扒外、丧尽天良!”言罢,骆世臣往地上擂了几拳头,打得尘土四溅,沙砾乱迸,他一边击打一边愤愤说道,“玄武长老就更可恶了,他的所作所为罄竹难书,估计公孙武与他有过节,所以才会狗咬狗。”
面对重重疑团,三人渐自不语,只顾低头深思。
“我困厄在此,早已形同鸡犬,本想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化为尘土,不再理会世事。不想这纷纷扰扰的世间,竟还没有放过我!”田开疆悲愤难当,脑门子上一缕缕青烟冒出。
骆世臣劝慰道:“前辈,我们一定能查出真相,将公孙武绳之以法的。”
“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田开疆沮丧地说道,他似笑非笑,俯仰之间,整个人变得更加恍恍惚惚,摇摇摆摆,仿佛一个酒鬼喝得酩酊大醉。
田开疆忽又大哭起来,声声泣血:“我气息奄奄,命数将尽,生死不过弹指之间。后生可畏,万望你们齐心合力,将这场劫难的前因后果查个水落石出,以慰江湖。我死之前,还有一件事,想请二位帮忙。我古剑派的颛顼剑乃是旷世宝剑,不想被公孙武那个奸人所夺。你们一定要想办法夺回宝剑,此事不为我一人一派,而是为天下苍生,记住,将颛顼剑火淬血祭……”
田开疆的头颅缓缓垂下,声渐微弱语渐悄。
“火淬血祭?”骆、卓二人四目相对,眸中尽是惊叹。
“田掌门,我等若是夺回颛顼剑,一定归还古剑派。”骆世臣锵锵道。
“世臣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吧。”卓禄言罢,又转向田开疆,抱拳说道,“前辈,我这就用金刚降魔掌击破铁链,护送前辈出井。”
田开疆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出,一动不动,如同朽木一般。
二人面面相觑,皆是一凛,仿佛陷入万丈深渊,一时昏天黑地,日月无光。骆世臣不甘心,又接连大呼田开疆,可惜这荒井内再无应声,只有深壁古砖窅然。
卓禄颤颤巍巍地将左手探出,探到田开疆的鼻息处,卓禄的手僵住了,四周的空气已经凝固。
“田掌门……”卓禄嗫嚅了几声,“他已驾鹤西去……”
话音未落,荒井中已是鹅毛飞舞,二人仰头四顾,不觉寒气乍起,浑身直打哆嗦。
“下雪了,下雪了。”骆世臣苦情迷离,他摊开双手,想要捧住飘雪,无奈雪花倏然融化为晶莹的水珠,仿佛多情人眸中的哀怨之泪。
大雪纷纷而下,裹了田开疆一身,这位苍颜老者,本就白发惨然,此刻又被这纷纷扰扰的大雪所覆,更让人揪心不已。
骆世臣胸中的悲凉凄怆奔涌而出,泄了一地。他仰头愤然长啸,口中怒火冲天,驱得空中雪花狂飞乱舞。
天色渐暗,光影俱疲,整个荒井更趋萧瑟寥落。
卓禄奋起右掌,击断了困住田开疆的铁链。骆世臣拼了命地刨土,土中翻滚出块块碎石,碎石的锋刃在他手心手背上划出道道伤口,钻心的刺痛阵阵袭来,殷红的鲜血股股沁出,搅和了泥土,模糊了血肉,他的一双手,很快就变得血淋淋的了。
骆世臣怎么也感觉不到痛,他只顾埋头挖土,竟生生挖出一个坑来。二人合力,将田开疆的遗体挪入坑中,田开疆面朝无尽苍穹,头枕过眼云烟,算来一梦浮生,却仍将嘴巴张得老大,似乎还在不停地惊问尘寰。
朔风没来由地从井口急转直下,訇啸声一声接一声,声声渐昂,无数灰土白雪在空中激荡飘舞,搅得荒井诡奇瑰怪。
“麒麟冢英雄坎坷,凤凰台人物蹉跎。想不到,堂堂古剑派掌门,江湖一代宗师,到头来竟葬身荒井,客死他乡。”骆世臣叹道。
“他遇人不淑,惨遭大祸,真是让人痛心。”卓禄也生出感慨。
“田掌门说得对,世间最难参透的,不是武功,而是人心,可惜一切都太晚了。”骆世臣临风陨泪,竟一时哽咽。
“若有来世,愿黑袍儒侠继续行侠仗义,匡扶四方。”卓禄言罢,手起一抔抔泥土,凄然洒落在田开疆的尸身上,很快就将他埋了个严实。
寒风小了些,荒井中,一座坟冢兀然而起,孤寂无言,茫茫然看大雪簌簌下落,落了个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