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探微野狐岭(四)
曹沛2020-08-21 13:513,233

  夜已三更。

  野狐岭不时传来山间走兽的嚎叫声,似乎是狼嚎,又仿佛狗吠,叫人浑身尽起鸡皮疙瘩。

  在宾客所住的咸通居内,骆世臣难以入眠,他推开窗户,月光刹那间抢进来,扫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门外应是别有一番风致吧?骆世臣这么想着,便推门而出,碰巧与卓禄撞了个满怀。

  “世臣兄,你也出门赏月?”卓禄脸上兴奋不已,“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又见这月色迷人,流光泄地,所以出门吟赏。”

  二人并肩,步行到了庭前,但见庭前有一方池塘,塘里寒水清澈,中央有一假山,山上有凉亭、宝塔、假树点缀。最有趣的,便是在假山的山顶处,一个石头雕刻的老渔父盘腿坐着,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神态悠闲惬意,双目似开似闭,手上握了一根鱼竿,看样子是在钓鱼,可鱼竿明明离水有足足三尺高,又怎能钓得到鱼儿呢?

  莫非会有鱼儿犯痴,自个儿蹦跶着跳上钩不成?

  “这假山上刻的老渔夫,应该是姜太公吧?姜太公被褐怀玉,钓于渭水,只求愿者上钩,有意思,有意思,嘿嘿。”骆世臣一面赏着这塘中的山水怪石,一面吟风弄月追古思今,别有一番情味。

  卓禄上前几步,正欲细细看那假山上的人物,忽听耳边有呼呼声动,卓禄侧身之间,但见星火划过,火光交迸,快如闪电,忽喇喇袭向那假山,顷刻之间,那假山被击得石粉四溅,尘土飞扬!

  “谁?”

  骆世臣与卓禄大声一喝,四周却是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二人面面相觑,心下大奇,互相使了个眼色,前后拔脚而起,发足开追,直追到咸通居的照壁处,借来月色,忽见一个身着褐色布衣的披头散发的男子背身而立,他的左肩挎着个包袱,右袖随风飘荡,袖里空无一物。他侧脸凝视黑夜,凌乱的头发将他的侧脸全然包裹了起来,连个大概也看不到。

  “阁下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赐教?”骆世臣既看不见那人的脸,便只有投石问路了。

  那人听骆世臣如此发问,身形微微一晃,似乎打算转身,以自己的正面示人,可他仿佛又在顾忌着什么,终究又背过身去,久久不发一言。

  “大丈夫行事,当如霁月,光明磊落,兄台又何必以背影见人呢?”卓禄言语绵里藏针。

  卓禄的话似乎说到了那人的心尖儿上去,他有些狂躁不安,披散着的头发抖动不停,身子急欲往前倾,左臂奋袖而起,似要逃遁而去。

  “站住!”骆世臣大喝一声,惊得那人撒腿便跑,卓禄飞身而上,三步并作两步,抢到那人面前,一招金刚降魔掌大喇喇使出,掌中精芒大作,继而数掌齐生,破开黑暗,齐齐袭来,那人也不应对,只是旋身避让,不料脚下一滑,身形大晃,“扑”的一声摔倒在地,乱发散开,面目尽露无遗。

  “章楚翰!”骆世臣与卓禄皆是鼓圆了双眼,二人万万没料到,竟会在岭南蛮荒之地,在这邪祟遍地的野狐岭遇上章楚翰!

  章楚翰面容憔悴,双颊消瘦,凌乱的头发上竟然有了不少青丝。他轱辘一翻身,便已站起,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左右为难,到底低垂了头,一言不发。骆、卓二人猝然临之,也不知说什么好,三人如此这般,呆呆站立半晌,连四周的空气都已凝固了。

  “章兄,自当日观文阁一别,竟无由再会面,不想辗转千里,我们又在野狐岭聚首,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良久,骆世臣打破了沉默和尴尬。

  章楚翰的眼珠子转悠不定,乱发被寒风撩拨而起,整个人死气沉沉,与昔日京城中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相比,判若两人。

  “章兄。”骆世臣见章楚翰一声不吭,遂又唤道。

  章楚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颤然背过身去,引来四周烟波,重重锁住自己。

  就在章楚翰转身的瞬间,骆世臣看得清清楚楚,他豪眉倒竖,瞠目结舌:“章兄,你的右臂,怎么……”

  “我已成了独臂,此生……”章楚翰说着说着,又无语凝噎。

  “是谁这么狠心,将你害成这样子的?”骆世臣一脸铁青。

  章楚翰却又沉默下去。

  骆世臣与卓禄对视一眼,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

  “是王魁义派人干的,对吗?”骆世臣直言道。

  “你怎么知道?”章楚翰的乱发一抖,他再也无法压抑住自己,心中怒火冲出。

  “王魁义是个什么人,大家都很清楚。他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做事不择手段。当日观文阁山水诗会,明眼人都能看出,你是受王魁义指使,才故意刁难我,没错吧?”骆世臣义正辞严。

  章楚翰不置可否,他面色发苦,眉目间惝恍迷离。

  骆世臣轻轻一笑,又道:“可惜,你和王魁义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我未雨绸缪,早已将真的麒麟卷轴藏了起来,而你来普济寺偷走的,不过赝品而已。你和王魁义在山水诗会上机关算尽,反而暴露了你们偷盗麒麟卷轴的事实,章兄,这恐怕就叫,举头三尺有神明吧。”

  骆世臣凌厉的目光直冲向章楚翰,章楚翰苦笑一声,脸上悲愁不堪。

  天空飘来团团云翳,瑟瑟寒风卷地而起,天地间更加冰冷刺骨。

  骆世臣将披在身上的襦衣又拉紧了一些,他喟然叹气,又继续对章楚翰说道:“我想,王魁义是个很有城府的人,极爱惜自己的羽毛,他定然不想与麒麟卷轴有太多的牵扯,可是他又无法止住坊间对此事的汹汹议论,更没有办法封上你章楚翰的嘴巴——如果将来你用此事来要挟他,或者你受人胁迫出卖他,将他做的种种坏事抖了出来,那他可就身败名裂,遗臭万年了。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将一切罪孽都嫁祸于你,这样,他才能全身而退。章兄,我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跟对人才能做对事,你跟着王魁义这等老奸巨猾的人,能有好下场吗?”

  长夜漫漫,寒风凄清,带来层层浓云,明月渐转朦胧。

  章楚翰眼角发红,泪水夺眶而出,眼前的世界也跟着渐转朦胧,朦胧中,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普济寺的大门处,遍身罗绮,衣袂飘飘,面色红润,宽脸细眼,风华正茂,正吟赏着门口那幅劝世联:“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唔,这劝世联,有意思,有意思。”他虽啧啧赞叹,却是一个字也悟不透,全当过眼云烟。呼,那时的他,意气风发,睥睨众生,直下看山河,何曾将那劝世联放在心上?又何曾想过眼前无路的时候?

  乌云乍破,明月既出,世间又陡然清晰起来。

  章楚翰情郁于中,不禁喃喃自语:“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倘若我能早些醒悟,也不会落入险境,遭王魁义的人追杀。”章楚翰满脸悲凉,言语间颇多揪心和自责,末了又道,“所幸我的师父青龙长老及时赶到,救了我一命。为了避开王魁义的魔爪,师父带我来了野狐岭,还传授我巫蛊神教的武功,师父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几滴眼泪淌了下来,章楚翰急忙擦拭,却发现自己已是满脸泪水,怎么也擦拭不尽。

  骆世臣眼见章楚翰哭成了个泪人,心中也不免泛起凄怆悲凉之意,又想到章楚翰如今已是断臂之人,更客居在这岭南蛮荒之地,此间生活如此落魄,自己又何苦再嗔责他?

  念头转此,骆世臣稍稍收敛目中寒光,语气渐渐缓和下来:“章兄,你接下来又如何打算?”

  “我要回京城,我要报仇,我要王魁义血债血偿!”章楚翰一声更比一声高,最后三个字竟是咆哮着说出来的,他太过激动,以致面皮涨红,嘴唇发黑,但他已愤怒至极,全然无法控制住自己,浑身已近癫狂。癫狂之下,他的嘴唇竟被咬破,鲜血沁了出来,又浸入漫漫黑夜,将凄苦的夜色,涂抹得更为骇人。

  章楚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闭目安神,敛住大气,渐渐平复心绪。

  “骆老弟,我此番来找你,只为还回一样东西。”章楚翰一面说着,一面卸下左肩上的包袱。

  麒麟卷轴!

  骆世臣见到章楚翰递来的东西,心中提起一大股欢喜劲儿,脸上满是红云,双颊生出酒靥。他接过麒麟卷轴,感受着它的温润,它的灵动,它的神韵,仿佛见到了天各一方、暌违已久的老朋友,不知不觉间,他竟也涕泗横流,泪湿衣袖。

  “我想了很久,这麒麟卷轴非我之物,我强行取来,是谓贼也!我章楚翰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怎能做这种偷鸡摸狗的浑事!”章楚翰说到这儿,突又苦笑阵阵,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听说你来了野狐岭,我想正好将麒麟卷轴原物奉还,可是,我又实在没脸来见你,思量好久,才横下一条心。我想,人世间最让人感到踏实的是心安,只有此心安稳,才能坐看云起,笑对花落。我为当初那个唯利是图、见利忘义的自己深感愧疚,若余生安好,我一定做个光明磊落的人,行侠仗义,扬善去恶,除暴安良。”章楚翰面沉如水,垂睑说道。言罢,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浑身轻松自在不少。

  骆世臣朝章楚翰郑重地点点头,二人渡尽劫波义气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继续阅读:第一百九十一章 澄清天下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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