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然却是摇摇头，脸上明眸善睐。俄而，她温婉说道：“这些日子以来，阿香姐姐跟我聊了很多。她已将当日在江陵城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了，她还说，她心中对你们一直存有愧疚，其实，他们巫蛊教徒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邪恶，他们心中也有世间最美好的风景。”
四周渐渐沉寂。
李婵香埋住头，她看起来似有很多话要说，却又嗫嚅着说不出口，憋得受不住了，才破口而出：“常言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骆先生，你们行走坦途，又怎知我李婵香心中的困苦与愁闷。我是个孤儿，是闻教主收留了我，还亲手教我巫蛊之术。她带着我闯荡江湖，待我情深似海，恩同再造。你说，这世间恩情，还有比此更深的吗？”
骆世臣动了些许悲悯之情，心中刀剑徐徐落下。
李婵香凝神敛息，又将胸中浊气吐出，缓缓说道：“可是，九年前的昆仑关一役，我们与中原武林结下了大仇，此恨滔天，永难平复。闻教主为了复仇，苦练大光明法，频频对中原武林下战书，惹得江湖中人死伤无数，尸骨遍野，更伤及不少黎民百姓，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多少幼童沦为孤儿，境遇凄凉悲惨！我本孤儿张大，看着那一群群孤儿如我幼时一样可怜，心中好不悲痛！我也多次劝闻教主罢手，却又被她断然拒绝。她告诉我，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铁了心报仇雪恨，那就要义无反顾！我没有办法，只得按照她的意思行事，可是，我的心里难受极了。我时常做恶梦，你知道我梦到什么了吗？我梦到那一群群孤儿，他们张大了，通通来找我报仇，他们将我团团围住，他们叫着嚷着，要将我的心掏出来，看看究竟是红的还是黑的！我吓得大哭，便再也睡不着了。”
骆世臣听着听着，眼眶里竟滚满了泪。
“闻教主对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可是，我又实在不愿助她滥杀无辜。骆先生，你饱读诗书，我想问问你，自古圣贤，对此两难之事，该如何作出抉择？”李婵香眼中尽是煎熬。
骆世臣苦笑一声，不知该如何作答。世间爱恨欢苦，恩怨情仇，纷纷扰扰，本就没个定论，即便让圣贤来裁断，怕也断不出一二。
见李婵香苦情愁绪不断，鄢然心中也是不好受。
李婵香沉吟片刻，又深情说道：“骆先生，这些日子以来，我与鄢然妹妹促膝长谈，心中好多甜蜜，好多喜悦，好多感动。鄢然妹妹温润如玉，超凡脱俗，真心让我羡慕。我跟随闻教主闯荡江湖，虽衣食无忧，生活逸乐，但从来不知什么是爱与被爱，不知什么是柔情缱绻，枉然辜负了流年。自鄢然妹妹跟我讲她与卓禄的故事，我才真心地体会到，什么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姐姐打心眼里希望鄢然和卓禄地久天长，白头到老。”
“那这么说来，你愿意放我们走了？”骆世臣一脸的兴奋。
李婵香紧锁眉头，牙齿咬死嘴唇，眼神彷徨无着，好似瑟瑟秋风中零落的残叶，随风飘荡，难定西东，不知自己该去何方。
猛然间，她从衣袖中掣出一把匕首来，朝着自己的左臂狠狠插了进去，猝然间，她发出了一丝惨叫，便又咬紧牙关，再也不发半点呻吟。她怒目圆睁，操持手中匕首，又猛地向下一划，生生将一条好端端的胳膊划得皮开肉绽，筋骨分离，登时膻腥分溅，鲜血泄了一地！
万万没想到，李婵香竟会做出如此举动，骆世臣与鄢然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李婵香体虚力乏，浑身颤颤巍巍，一头靠向墙角，口中直喘粗气，所持匕首“哐当”落了地。她面生倔强之态，对二人洪声道：“我今日自废左臂，只为解开心中煎熬，与二位无关，你们不必自责。”
“阿香姐姐，你何苦要这么做呢？”鄢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知淌眼抹泪，哭个没完。
“你们快走吧，从我进来的地方出去，沿地洞匍匐行走，只需一里路，便可以走出这密室，寻到安全的地方。等你们走远了，我再回禀教主，告诉她实情，求她原谅我，若是她不肯，我就死在她的面前。我李婵香的命是教主给的，我理应赴汤蹈火报答她，而今我违了她的意愿，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我甘愿赴死。”李婵香的脸上爬满了汗珠子，言语已是有气无力，句句皆从肺腔深处挤出。
“阿香姐姐，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你这么做，闻千秋一定不会让你活命的。”鄢然抛珠滚玉，泪雨滂沱。
李婵香面带苦涩，怅然摇头，落寞凄然。俯仰之间，她遣散脸上悲苦，透出祥和之色：“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自古受人大恩，必尽忠竭力，而今事有不成，皆因我而起，我又有何面目见闻教主？鄢然妹妹，我若是还能活下去，我们定能再见面的。”
“阿香姐姐，你一定要活下去，呜呜呜……”残灯的光影弥散在嫣然晶莹剔透的泪水里，让人只觉惝恍迷离。
“快，快走吧，若被人发现了，你们就再也走不了了！”李婵香咬牙说道。
“大恩不谢，来日方长。”骆世臣说罢，向李婵香拱手抱拳，便拉了鄢然离开。鄢然难舍难离，不知如何遣怀，只觉心中扎了刀子，一时悲苦难耐，此情渐入深处，到底无法排解，一任泪水无情滴落到地洞的沙石中，再也寻不着了。
……
天边透出鱼肚白。
地上的焦土燃尽了最后一缕黑烟，旷野里沉寂下来。界碑孤零零颤巍巍地立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上面的杭州二字已是残缺不全，让人看了，不免多打几个寒颤。
骆世臣与鄢然在寸草不生的土石间搜寻卓禄和陆金石的踪迹，许久也一无所获。二人心中忧愁，神色沮丧，良久不发一言。
“有脚印，脚印！”骆世臣眼尖，陡然探到了蛛丝马迹，兴奋地嚷道。
鄢然凑近，蹲下身子细细察看，不禁大喜过望：“这就是卓禄哥哥的脚印，这就是他的！他一定就在附近，太好了，太好了！”
鄢然抚掌，又连着说了好几个“太好了”，一时欣慨交集，情不能已，索性就地而坐，右手抚过那脚印，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仿佛在摩挲着一件珍藏已久的老物件，又在不经意间追忆起往日的缠绵缱绻，似水柔情淌过心田，如梦佳期历历在目。
二人整理好悲喜情绪，循着那串脚印继续往前走，走了数十步，骆世臣却又皱起眉头：“这地上为何只有卓禄的脚印？陆岛主的呢？”
二人面面相觑，心中又隐隐感到凶险，遂加快了脚步，只图尽快找到他们二人。
那串脚印一路向东，竟将二人带到了悬崖边。悬崖尽处怪石凿凿，仅仅留下半掌脚印，至此踪影全无，要想再寻那另一半脚印，怕是只有纵身跃下这悬崖了！
行到水穷处，却不见情郎，独留孤崖兀兀。
鄢然的心落了空，她经受不住这变故，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一头往那悬崖边栽去！
好在骆世臣心中绷了一根弦，时时刻刻咬着鄢然的一举一动，生怕她突然间想不开寻了短见，此时见形势危急，他眼疾手快，一把拉住鄢然，脚下一刹，险些坠入无尽深渊。
“世臣哥哥，求求你了，你不要拦我，我要下去找他，哪怕他永坠深渊，哪怕他粉身碎骨，我也要找到他！”鄢然哭着喊着。
“鄢然，悬崖下渊深难测，你下去肯定会没命的！”骆世臣的脸上凄风苦雨。
鄢然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