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众人哽咽，却不知如何说下去。
慧远方丈嘴唇微翕，吐纳渐弱，气若游丝，连说话也不大利索了，即便如此，他仍搅动唇舌，道出肺腑之言：“拜日神功乃天下第一武功。神功有三重境界，一曰寻境，‘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芳迹’，用于攻战，恰到好处。二曰参境，‘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用于守卫，顺理成章。三曰悟境，‘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便是要将无上佛法与无上武功融会贯通，在神功中悟得‘万古’与‘一朝’无异。这寻境与参境，若是少林弟子刻苦用功，再加上些天赋，应该都能学得会。可是，要做到这悟境，却是难了！想当年，海宽方丈将神功传授于我，我久学数年，连破寻境与参境，可惜到悟境之时遇了阻，死活无法开解。海宽师父曾告诉我，若是悟不透三境，却又贸然使出神功，必然经脉尽断而死！贫僧行将就木，无怨无悔，唯愿贫僧死后，江湖再无怨恨。”
众人听得明了，不觉面皮发寒，毛发倒竖，瞠目结舌，双耳乱鸣不已。
骆世臣脸上“唰”的一下全白了，他想起适才慧远方丈使出拜日神功，打得闻千秋那个老妖婆落花流水，抱头鼠窜，呼天喊娘，何等畅快！何等神武！何等豪迈！只是没想到，万万没想到，慧远方丈竟是舍命退敌，此情此景，怎不让人震颤不已？怎不让人痛心疾首？怎不让人泣血呼号？
骆世臣眼角一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不忍直视慧远方丈，转过身去，却是双腿一软，“扑通”一声滑倒在地，久久不能起来。悲愤之情上涌，胸中块垒起伏，却是无由发泄，他一拳重重擂在地上，又一拳，再一拳……他一边擂一边嚎哭，拳头鲜血淋漓。他恨自己，一介无用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会一招半式的武功，更学不会万人敌的武林绝学。若是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今日惟简禅师、陆岛主、祁连五仙都不会受伤，慧远方丈也不会死了！他恨自己，当日在千佛洞，何不直接将大光明法第八卷的心诀给那老妖婆，自己死了，一了百了？而今她追到京城，大开杀戒，害苦了多少江湖朋友？早知如此，何苦逞强？
慧远似乎听到了骆世臣心中言语，喟然叹息道：“骆公子，你这是何苦呢？贫僧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众人闻言，皆是潸然泪下。
骆世臣倏地从地上站起，滴血的拳头拽得更紧了：“我定要为慧远方丈报仇！”
“佛门中人，本已看破红尘，放下执念，何必再苦苦去寻是是非非？想这大千世界，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慧远的声音渐趋微弱，如梧叶飘零，他却在叶落归根的那一刹那迸出了最后一句话来：“光明普照十方世界，念佛众生摄取不舍……”
慧远头颈微微低了下去，背后金光消散殆尽，但他的双手依然合十，高举头顶，如风中劲草，虽枯犹荣。
“方丈！方丈！”惟简禅师大声高喊，喊声在整个客栈中不停回荡，来回萦绕耳际，却再无人应答。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惟简禅师看得真真切切，顿时满面悲戚，口中喃喃自语，良久方才释然。
“方丈圆寂了。”骆世臣心中哀哀，泪盈双颊。
“铛——”不知从何处的寺庙里突然传来钟磬之音，声音传遍了整个汴京城的皇宫民宅、大街小巷、阡陌交通，那钟磬之音是如此的安宁祥和，犹如慧远方丈圆寂时的心境。
……
东方既白。
在汴京城外五里处便是伏虎崖。民间说，春风可绿黄河岸，却是瑟瑟伏虎崖。言下之意，纵然春风十里温暖和煦，可将黄河两岸染绿，等吹到伏虎崖的时候，却依然凄寒凛冽。原来，在这京郊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来龙去脉绝无有，突然一峰插南斗，这奇峰的峰巅，便是伏虎崖，其地势之艰险、奇绝、苦寒，让春风止步，阴气浑起，即便是那百兽震惶的猛虎来到此地，也被其所降服，以故得名伏虎崖。
远处，骆世臣、王尘锦、卓禄眼圈泛红，目中晶莹，清泪欲出，惟简禅师闭目凝神，不发一言，祁连五仙默然哀悼。
近处，一排排少林寺僧人站得整整齐齐，神色愀然，悲凄之色绵绵。伏虎崖的正中处，众僧人用层层木柴搭建起天地禅床，慧远方丈的遗体正卧禅床之中，脸上被洗得干干净净，如同睡着了一般，看来，慧远方丈心中已无万事，宛如苍穹一般清净空灵。
众人吊唁毕了，惟简禅师手握火把，近得慧远遗体。木柴遭火苗一舔，旋即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燃之声，伴着阵阵阴风，火苗越燃越烈，终成熊熊之势，裹了慧远方丈一身。转眼之间，火势更猛，慧远方丈的筋肉发肤已通通化作滚滚浓烟，袅袅升上晴空，随霞光往西天飘去。
寒风拂尽泪水，一任点点斑斑。骆世臣收敛凄凄面容，整理哀哀心绪，步至惟简禅师近前：“慧远方丈如今已远去，还请禅师和佛门中人节哀。”
惟简禅师的长须在寒风中凌乱不堪，他不发一言，只是拨捻佛珠，紧蹙眉头，心中有千言万语，不得不抒：“方丈的死让人痛心疾首。哎，一切皆怨老衲，若不多嘴，方丈也不会一怒之下使出他并未悟透的拜日神功，枉然送了性命。”
“此话怎讲？”骆世臣有些不解。
惟简禅师喟然长叹：“岭南巫蛊神教与中原武林颇多过节。闻千秋此番来中原，必是来寻仇的。我将此事通过飞鸽传书告诉方丈，只是想让他有个准备。想不到，他竟山水迢迢赶来孤山客栈，力敌闻千秋。你说，方丈的死，不怨老衲又怨谁呢？”
骆世臣摇摇头：“禅师你过于自责了。方丈的死，在于妖魔当道，奸佞横行，慧远方丈不忍生灵涂炭，一怒而退强敌。方丈修身正气，庙堂与江湖同敬。”
惟简禅师心中阴云密布，不自觉间，竟临风陨泪：“老衲当上少室山，料理方丈后事。”泪眼朦胧中，他忽又看到慧远方丈临死时可怕的模样，恍如梦魇般纠缠。他苦苦思索，却始终解不开一个莫大的心结，只得抚膺长叹一声，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问天地乾坤：“慧远入佛门已久，乃是得道之人，早已将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置之度外，恬淡自适无欲无求，奈何因闻千秋几句言语相激，他就雷霆震怒，破了嗔戒？”
众人听罢，也不住地摇头，心中跟着烦闷，却又无以解忧。
烈火渐弱，云烟转淡，伏虎崖的阴风更为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