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至,租界内正是热闹鼎沸的时候。
仙乐斯晚上八点营业,有身穿西服的绅士拿着手杖,身旁携一位时髦佳人进出,门口的来客络绎不绝。
这个时间点,也是最忙的时候。
大堂设有一个宽大的舞台,歌女在上面跳着爵士或探戈,舞台下设有一个个圆形的卡座,如果座位是沙发,则价格更贵,坐在上面的宾客身份也越高。
阮软没进过这些风月场所,跟在一个侍者身后学习这里的规矩。
他端着托盘走到一个沙发卡座前,看见几个大腹便便的华人搂着小姐再谈笑。
一个体型稍胖的说:“前几日,我从威廉先生那儿拿到了西北地区油和米的代理权,就等着物色个好地方赚大钱啦。”
“是呀,现在这局势,跟着洋人才有钱赚,不过,也别忘了打点好东瀛人那边才是。”一旁的秃脑袋附和道。
阮软听着就走了神。
这些人只想着从侵略者手中获取利益,哄抬物价,残害同胞,简直没有人性!
以前租界内的商铺,很多都因为没有“打点”好,被东瀛人赶走,落到这种人手上,真是白费了那些在战场上为他们洒热血的军人。
“崇洋媚外的小人。”阮软咬着牙骂。
当时他正俯下身子把托盘里的吃食放到桌上,尽管音量微弱,还是落到了那人耳朵里。
“你说什么?”秃脑袋抬起头,眼神凶狠的扫向阮软,“你刚才说我们,崇洋媚外?”
阮软微愣,硬着头皮道:“我没说,你听错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可不想在这和人发生冲突。
秃脑袋不买账,顺势拿起桌上的酒一把泼向阮软,“你以为大爷耳朵聋了?你以为你是谁,敢在爷面前耀武扬威。”
阮软瞪着眼,任由酒汁从脸上低下来,弄脏了衣服,手指攥紧,终是没反抗。
那秃脑袋不依不饶道:“你今天要是不给爷跪下道歉,你就别想从这儿离开!”
另一个侍者也慌了,忙跟他们道歉。
阮软挺着腰杆,愣是不肯说一句低头的话。
倏然,经理急急走了过来,把他们挡在身后。
“刘老板,对不住对不住,这是刚来的伙计,不懂规矩,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今晚的酒,我请了!”经理忙说。
那秃子不好打发,经理好说歹说了很久,才把他的情绪安抚下来。
阮软被带到后厨,还有些不甘心。
“这儿人多口杂,难免有你不爱听的话。”经理说,“你要是再这么沉不住气,我也帮不了你几回。”
阮软默然。
他知道这经理是看在高桥的面子上才没有跟他计较,他也不好再惹麻烦。
于是道:“知道了,我下次会注意的。”
经理摆摆手,“算了,你上去换身衣服吧。”
阮软没说什么,退了出去。
连华人都不帮自己的同胞,难怪外敌的侵略这么轻而易举。
一种无力感自心底油然升起。
阮软想的失神,更衣室原本在二楼,他却不小心走到四楼来。
面前是一条很空旷的长廊,淡黄的光线在一片幽暗中摇曳,照亮分布在两侧的几间卧室,各个紧闭着门。
阮软回过神来,正想着下去,就听见长廊另一侧有声音扬了出来。
“这次能通过选举还要多亏少佐,以后,就请少佐多多照顾了。”
阮软顿住离开的脚步,走到楼梯后面藏起来,稍稍探出个脑袋去看。
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影背对着他,说:“一点小事,能交到叶督军这个朋友,是我的荣幸。”
“少佐说笑了,我能结识您才是我的荣幸。”另一个声音说道:“我在里面为少佐设下了宴席,咱们进去坐着聊吧。”
督军?是国党的人。
阮软惊了一下,还来不及多做思考,就见他们转身进了一间屋子。
那个高大的人影他凭侧面就认出来,是高桥一泽。
国党的人怎么会和东瀛人有联系?
疑问太多,他已经等不及要知道个究竟。
阮软整了整衣衫,平复下思绪,尽量装作自然的样子走过去。
高桥一泽等人已经进去了,门外有几个东瀛人守着,见他过来,伸手一拦,冷着脸不让人靠近。
阮软早有预料,道:“我是来为先生们送酒的。”
他话音刚落,那东瀛人的抢就举起来了,“不需要,赶紧滚!”
阮软蹙起眉。
看来今天这饭局很隐秘,他们连服务生都不需要。
他又试着道:“不可能啊,你去和高桥先生说一声,是他叫我来的。”
那东瀛人不买账,凶道:“滚!不然杀了你!”
这几个人软硬不吃,阮软好说歹说,他们就是不肯进去通报一声。
来日方长,阮软只能无奈离开了。
看来要接近他们的内部机密,得需要一个正式的身份。
可他一个唱戏的,在那些名门贵族眼里,就是身份最下等的人,能有什么机会接触到高官政权呢。
就算真的见到高桥一泽,那人也不会和他说这类敏感的话题。
这一晚,过得尤其漫长。
阮软得了空回到清芜园,这个大院子已经不像往日那样热闹。
杜宁也出去找了事儿做,莺莺跟着宁缘,把种在院里的花摘采,做成花茶拿去街上卖。
他们都各自努力着,在乱世中保住先师留下的这座园子,拼命活下去。
阮软回房间取了一样东西后,又匆匆离开,凭着记忆对黄包车报了个地点。
没多久,就来到一栋别馆前。
他下了车,对守在门外的人道:“我要见千叶小姐。”
守卫领了命进去通报,少顷,一个身穿和服的女人便出来了。
千叶芳子看见他,精致的小脸上一展笑颜,“阮先生,好久不见,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阮软敛起眸光,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丝绒盒子。
“我收了千叶小姐的礼物,怎么会忘了来拜会您呢。”他说:“多日不见,千叶小姐还好吗?”
千叶芳子的视线在那盒子上停留片刻。
“看来阮先生是决定收下礼物了。”她抬手邀请,“既是朋友,就进来说吧。”